嘉城是北方封闭的小城,重工业是城市经济发展的重要支柱,却在科技进步之中逐渐走上下坡路,步入夕阳产业的行列。
曾经气派的金属支架也耐不住岁月的洗礼,锈迹攀爬上废弃的钢架,带给这个城市曾经的命脉无尽的破败萧条。
冬日里,原本的钢厂旧址步入改建,逐步变成新时代的文化产业园。
但无论这些无言的历史旁观物怎么变,城市的内核仍不变。
嘉城虽小,但历史渊源颇深,文化底蕴顺着历史长河流传到如今,在嘉城人身上有所体现。
他们认定的人生轨迹传统,习惯按部就班,更是把一辈子都沉浸在简单的人际关系之中。
这样的家乡,对于部分在嘉城出生的年轻人来说,就是细处滋生绝望的温床,安稳却不失为严密的牢笼。
所以每当提起嘉城,温冷丘基本说不出过于美好的词,她并不留念嘉城。
想要逃离这里,挣脱束缚的想法从很多年前就在温冷丘心中根深蒂固。
直到近几年,她才能够从更为全面的角度去理解这个小城。从成长之后的姿态反观过去,才发现自己以往的视角受限。
如今再去观察这里,她察觉到许多以往未曾发现的角度,于是在重新摸索着认识嘉城后,她才慢慢走上了和解之路,与落后的家乡和解,与在此受到滋养长大的自己和解。
徐驰意的婚礼结束没几天就到了农历的新年。
一行人分开,李?走之后,和他同一个套房的袁元和井逍退了房,拿过温冷丘家里的钥匙,温冷丘把易清光送到机场,两个人约定各自回家过年,等到年后再见。
除夕前一天,温愿开车回到老家的乡镇。
与城里冷清的春节不同,镇上过节气氛充斥着大街小巷,新修好的公路旁有人头攒动的热闹集市,空气中飘着各种食物混合的香味,各种吆喝声和熟稔的乡音糅杂在一起,这便是人间烟火气。
温愿拉着冷启荣去市集上买了些吃的和贡品塞满了车的后备箱。
回到老家,同族的堂伯堂伯母一家对着温冷丘嘘寒问暖,他们已经许久未见温冷丘,握着她的手不停给她拿吃的。温冷丘环视一圈,觉得这房子好像比记忆中的小了些,堂伯和堂伯母也日渐衰老。
和她自小打闹的从兄温格也早就成家,孩子已经满地跑了,他也变得稳重许多,常年劳作的手布满与年龄不符的痕迹。
按照传统,这些年他们没回家,家里老宅子的春节对联都是温格帮忙贴的。
今年温冷丘回来,温格叫温冷丘过去一起贴。
老宅在街里,和温冷丘父母的宅子离得不远。
温冷丘望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宅院,心中感慨万千。
小时候的老宅子里,祖父总在院子里支起小方桌,泡一壶茶坐在那里看街上的人一看就是一下午。他精神尚好的时候偶尔会叫邻居在院子里打牌,手里的烟斗冒着丝丝烟缕,那是他多年不离身的宝贝。
温冷丘的记忆里,院子里总是若有似无地飘着药草的味道,那是从堂屋遗留下来的一大面中药柜里发出来的味道。
祖父是乡里有名的游医,温冷丘儿童时期祖父年纪已经大了,所以很少再帮人看病。只是偶尔还会有小孩子把腿卡进自行车的车轱辘里,家长就会抱着孩子来找温冷丘的祖父给治一下。
再后来,温愿的父母过世,给祖父的打击不小,身体也一下子垮了下来。
祖父得了肺气肿,年纪大了,身体经不起手术折腾,就这么慢慢休养着,没多久也去世了。
自那以后,中药柜不见了,院子里的小方桌不见了,祖父的烟斗也不见了。
温冷丘想起自己上次进到这个院子里,好像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如今院子平日里很少有人来,所以缺乏修缮,处处体现着败落。
朝街的那一面围墙塌了一块儿,几面窗户用旧报纸糊着,玻璃透着浑浊的绿色,堂屋的门紧紧上锁。通往屋顶的楼梯扶手满是锈迹,已然不堪一扶。院内内杂草丛生,了无生气。
大门和堂屋的对联贴的差不多了,温冷丘趁机爬上屋顶。
屋顶与隔壁邻居的屋顶距离很近,不过二十厘米的距离,看起来也就是一步之遥就能跨到别人家里去。
可就是这小小的缝隙,让小时候的温冷丘心生怯意。她也有过一步跨到别人家的恶作剧想法,但总担心自己会落在缝隙中卡住,就从来没这么做过。
现在再看,屋顶的高度没有那么高,二十厘米的距离也不过是轻轻一迈。
她站在屋顶看着这个被山环绕起的小村庄,发觉自己对这里似乎一直都不怎么了解。
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她想。
第二天已经是除夕,温冷丘依旧睡懒觉,早上朦胧之中听到堂屋里来了好几拨客人。
她没搭理,只自顾自接着睡。等到起床,已经快到中午。
冷启荣已经摆好了爷爷奶奶大伯伯母还有温延钊的照片,点燃了三根香,照片前也放好了贡品。
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院子里,温冷丘四处乱转,不停打量。
原本院中的井填死,温愿说井下曾经淹死过一条蛇。
院里的茂密的葡萄架也早就枯萎,剩下的木材砍下来做柴火,温冷丘还记得葡萄架上结出的葡萄巨酸无比。
院子里也杂草肆虐,角落里还堆了一些杂物。
靠近围墙的地方是堂哥家留了个地窖,底下存放着大量的红薯。
蹲在地窖边上往下望,这个圆形的地窖口,好像变成了另一口井,井下浮现的,是这座院子的过户及现在,还有未可知的未来。
温冷丘脑子里有了个想法。
她赶紧跑进屋拿起手机给易清光发消息:我有个想法。
他回:什么?
温冷丘:我想把老家的房子装修一下。
易清光:不错,需要帮忙吗?
温冷丘:当然!
易清光:想怎么开始?
温冷丘凝着眉,思索着:先清理一下院子,然后把旧房屋推倒,重新打一个格局出来,家具也要重新选。
易清光的行动力MAX,回复说:听起来工作量不小,我帮你去找一些装修的素材。
见他如此迅速,温冷丘说:如果你能亲自来就好了,可以当面给我一些建议。
察觉到温冷丘话里的撒娇意味,易清光回:也不是不可以。
温冷丘内心暗喜。
和易清光聊完天,冷启荣进她房间拿东西,见她笑得一脸春心荡漾,说她:“跟谁聊天呢,笑成这样。”
温冷丘赶紧否认:“没谁啊。”
冷启荣冷哼一声,一脸“我还不知道你?”的表情,“是上回那个小子吧?”
温冷丘被自己老母亲的洞察力惊到,一时说不出话来。
冷启荣继续追问:“还真是?你俩谈恋爱了?”
温冷丘支支吾吾,短短几秒内发现自己还是躲不过亲妈的眼神攻击,“嗯。”了一声。
冷启荣表情陡然一变:“你还真和他恋爱了?那合计着徐驰意结婚那几天,你不是和袁元待在一起,你去找他了是吧?”
温冷丘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承认,就听到冷启荣接着说:“我不是反对你谈恋爱,那小子是个演员吧?”
温冷丘小声嘟囔:“演员怎么了。”
“还演员怎么了,他们那个圈子是什么样?能稳定吗?”冷启荣恨铁不成钢,伸出手指点一下温冷丘的脑门。
温冷丘讨厌她这个动作,躲闪不及,跟着烦躁起来:“我是跟他谈恋爱,又不是跟他结婚。”
“得得得啊,家庭条件得比咱好不少吧,啊?你真是一点都不听我的啊。”冷启荣急了。
“是我谈恋爱,我找什么样的男朋友还得听你的啊?”温冷丘不理解冷启荣为什么连这件事都要参与,她又不是缺乏对男人的判断力。
“你知不知道门当户对什么意思?我寻思你对小徐有意思我还能帮帮你,你和一个跟我们家差距那么大的人,我怎么帮你?”冷启荣生怕女儿吃亏,本意是好的,但说话语气冲了些。
“徐驰意已经结婚了!”温冷丘回。
“嗯,结婚了。那没结婚之前也没见你主动。”冷启荣仍然呛她。
“我不需要你帮我,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我知道怎么处理一段感情。”温冷丘已经开始不耐烦,重申自己的独立宣言。
“不需要我帮你?那你就完全确定你不会受委屈?他们家人怎么样你知道吗?这两个人的成长环境不一样,就会三观不一样,差距大了什么样的问题没有?”冷启荣气得几连问,她觉得自己女儿不知好歹。
“我不明白你都没见过他几面,你怎么对他就这么有意见,你别反应那么大行吗?”温冷丘试图想要跟母亲平和地沟通,但自己的火气也拱了上来。
冷启荣更加激动,她声音更大:“我这是有意见吗?啊?还不是为了你好?我自己吃过的亏,我不得让你谨慎点啊?”
温冷丘差点也跟着吼起来:“什么都是为我好,我自己没有分寸吗?”
接着,温愿闻声赶来,把母女俩分开,开始和稀泥:“怎么了这是?大过年的。”
争吵被迫打断,母女俩都僵持着不说话。
等到团子牵着爸爸的手,也进屋里来,嘴里喊着“姥姥、姥姥!”冷启荣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温冷丘转身回屋里去,自己冷静。
到了晚上吃饭,温冷丘也没和冷启荣讲上几句话,矛盾来的就是这么突然,温冷丘和冷启荣的争吵也总是爆发地莫名其妙,她早已习惯了冷处理。
说来也奇怪,明明自己知道要去沟通,要解决问题,但面对最亲近的人,最先行一步的永远是情绪。
温冷丘无法控制这种现象,现如今冲突的爆发只会让她感到疲惫,第一反应也就是要逃避。
晚上在堂伯家吃完饭,大家开始煮水饺。等到温格端着刚出锅的饺子到屋里招呼大家,一群人才发现原本在院门口和小孩一起玩烟花的温冷丘不见了。他们到处找不到温冷丘的身影,打电话也没有接。
冷启荣还在怄气,直跟大家说:“别管她了!爱吃不吃!”
只有温愿一琢磨,就猜到了温冷丘的去处,她用饭盒打了些饺子,跟长辈们说了一嘴,就骑上车走了。
她远远就看到温冷丘坐在街里老宅房顶上打着手电筒。
温愿停下车,拿着饭盒也上去了。
“干嘛呢你?打你电话也不接。”温愿把手里的饭盒给温冷丘。
大冬天的温冷丘就坐在屋顶,手都冻僵了。她只是发呆发了很久,没注意时间,接过还透着温热的饭盒,说“手机没电了。”
温愿也坐下来,学她一样抬头看着天:“看什么呢?”
温冷丘打开饭盒,里面是热腾腾的水饺,她塞一个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回:“看星星。我们好久都没回老宅了吧?”
温愿点点头:“嗯,很久了。爷爷去世之后就没再来过了。”
咽下嘴里的东西,温冷丘说:“我有一个很模糊的记忆,就是你带着我在屋顶玩儿。那个时候我很小,你大概十二三岁吧,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还在。没想到现在团子和妹妹都这么大了。”
身处旧地,难免心生感慨。
说起旧时光,温愿也怀念,她也没想到自己已经三十七岁而且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是啊,谁能想到呢,这些年发生了这么多事。”
“姐,你幸福吗?”停顿一下,温冷丘转头看着温愿问。
“为什么这么问?”温愿转头看她,觉得她这个问题突然。
“我总觉得结婚生子对我来说太遥远了。”见着温愿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家,他们全家其乐融融的模样,温冷丘自己也有了更多关于组建家庭的思考。
“你现在是这么说,但你遇到那个人了,就不会这么想了。”温愿平静地说,就像其他人说的一样。
真的是这样吗?
温冷丘沉默了,皱着眉头思考。
“还真遇到了?”见她这个反应,温愿打趣她。
“嗯。”临别前和易清光在机场拥抱,温冷丘此刻脑子里就是这个画面。
“你跟二妈吵架就因为他?”温愿听到了几句,也猜得到。
温冷丘闷声应着,又把嘴里塞的鼓鼓囊囊的。
“行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