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父亲公司回来,审查了最近两个月公司的工作,从让人眼花缭乱的报表中脱身,易清光正在回家的路上。他坐在车后排,嘴唇抿成一条线,表情严肃。看着车窗不断后退的倒影,刚从忙碌中脱离出来的疲惫感油然而生,他方才不苟言笑的气质已然消失,只剩下说不尽的落寞。
自父亲和母亲踏上去荷兰的路程后,家里和公司的担子都落在了易清光身上。
他近期内停掉了自己所有荧幕上的工作,默默地处理着一切。
终于在前两天抽出时间来订了出国的机票。
决定出发去荷兰的时候,易清光就做好了短期内不会回来的准备。
他提前和工作室的员工开了会,给他们放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假期,并且提前发了一部分奖金,但没告诉任何人自己接下来的动向。
就连跟了他那么久的贴身助理小盒都不知道他这次出远门的目的。
易清光预付了小盒工资,请他在家里没人的这段时间代为照顾家里的两个高中生。
回到家后,弟弟妹妹正在各自房里学习,易清光回房收拾行李。没一会儿,易生给他房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个脑袋来,她敲敲门。
易清光让她进来。
“哥,你明天什么时候的航班?”易生知道他要去看望母亲,进门反坐在他的休闲椅上,双手环着椅背,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姿态。
“明晚十点。”易清光叠着衣服,看她一眼,问:“怎么了?”
“真的不需要我和许君去吗?我有点,担心。”易生脸上表现出了她说的担心来。
“怎么了?”看到易生皱起的眉头,易清光收起手上的动作,坐在床尾,看着易生问。
“我说不上来,总觉得妈妈走之前,有点怪怪的。”易生的声音越来越低,她有些沮丧。
听到这里,易清光哽住,但他很快就又作出反应,唇角微动,故作轻松的说:“没有,妈也不是第一次出国治疗了,不用太担心,好吗?”他抬手揉了揉妹妹的头。
“可......真的不需要我和许君一起过去吗?我们也想陪陪妈妈。”易生追问。
“等我们到那里稳定下来再考虑好吗?你们还需要上课。”易清光其实是不忍心的,他即不忍心隐瞒弟弟妹妹关于母亲的事情,也不忍心让他们现在就知晓这些。
如果能让他们不那么担忧,那便让他们多轻松一阵吧。
毕竟,之后要面对亲人的去世,是很费力气的一件事,何况他们正处于一个极度敏感的年纪。
“好吧,那你要好好照顾妈妈。”易生沉默了一阵,才松了口。
她起身走出房间,在开门前还不忘嘱咐一句:“记得给我和许君每天打电话。”
易清光冲妹妹笑着,点点头答应下来。
易生出去之后,易清光才把刚才放下的衣服拿开,衣服下面被盖住的是一个棕色的相框。
相框里的那张照片,还是他小时候离开荷兰之前拍的。
那个时候,外婆已经去世,还没过几个月,父母就带着外公一起从荷兰回国定居。
他记忆中的那栋房子,也许久没回去了,易清光有些记不清那个院子的样子,但这张全家福后面,还被他塞进去一张外婆的单人照,上面标注了时间和拍摄的地址,地址因为时间的原因有些模糊,只能勉强看清几个字母。但若是有心去找,说不定还能找到。
怀着要寻到旧址的心情,易清光踏上了飞往荷兰的飞机。
刚一出到达口,易清光就看到易雩风牵着许之倩在出口等他,许之倩手腕上还绑了一只气球,在看到易清光的那一瞬间,她立刻抬手跟他打招呼,手上的气球随之摆动。
一旁站着的司机接过易清光手中的行李,许之倩把手里的气球给易清光。
易清光再三犹豫下还是接过了,问她:“妈你怎么还给我准备气球?”
许之倩神气的说:“仪式感,你看看那些人,他们有的还带了鲜花。”说罢,指指出口处其他在等人的行人。
他们有好几个手捧着一把小花束,也有好几个手里牵着气球,对着出口翘首以盼。
“你妈还说呢,要不是你航班到的太早,她一定会去她喜欢的花店给你也买一束花。”易雩风补充着。
易清光内心突然被某种感觉充实,眉宇间终于放松下来。
来到荷兰的一周后,易清光在疗养院看望许之倩,她最近的情况时好时坏,现在又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但她看起来比之前住院的时候精神要好得多。
易清光进门时,她坐在病床上,手里翻看着一本相册,但看到儿子进来之后,立刻把相册合上,塞进床头柜里。
“你来了,我和你爸还在聊你小时候的事情呢。”许之倩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说。
“你们在看相册?”易清光倒没什么闪避的念头,直接问出口。
听到儿子这么问,许之倩弱弱地应了一声“是”。
“怎么我一进来你们就不看了?”易清光面上平静,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我、我们.......”相册里有很多易清光小时候在那栋房子里的照片,许之倩怕让易清光看到再回忆起一些不好的事情,想找借口搪塞过去。
“拿出来继续看吧。”没想到他只是这么说,微微垂眼,眼神落下一片阴影。
“哦,好。”许之倩和易雩风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没想到儿子是这种反应,就又把相册拿了出来。
“给我也看一下。”易清光作势也要看,坐在许之倩床边,向前探着身子。
“你看这张,你刚出生没多久,小时候就喜欢蹩着眉头装严肃,就像个小老头。”许之倩指着相册的一张照片,看着儿子面色如常,开口打趣着儿子。
“还有这里,你在后院挖土,说要把圣诞节的糖果种进去,等以后能长出来糖果树,就有吃不完的糖了,多可爱啊。”易清光顺着许之倩的手指看过去,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小锄头正在铲地。
他只觉得新奇,小时候的自己是这样的天真。
“这张是外婆抱着你在秋千玩,你外公帮你们拍的。”许之倩看到过世多年的母亲,脸上满是怀念,她本来是不想提的,但措不及防的翻到这张,她观察着儿子的表情,眼神和语气都是小心翼翼。
易清光在看到照片之前不动声色地别开目光,视线落到相册空白处。
他不想看那张照片,准确地来说,是他不敢看。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很多人都无法直视过世亲人的照片,哪怕那并不是遗像。
但他还是佯装着没事,只点点头。
在许之倩的视角,就是儿子哪怕看到不敢提及的外婆照片也没什么反应,暗自松了口气。
“后面就是许君和易生的照片,相册从这里就变得拥挤了。他们小时候和你长得一点也不像,他俩多爱笑啊,尤其是许君,你看这个,都流口水了。看我们易生虽然是妹妹,但是总感觉很可靠,从小就是。”再往后翻,就是一些易清光和弟弟妹妹混在一起的照片,面对自己的孩子,许之倩眼神很多时候都是满怀着柔软的。
“说起来,我们还有一张离开荷兰前的照片,现在找不到了。”突然想起来那张照片,许之倩遗憾地叹了口气。
“应该还在的,只是不知道放在那里了,老照片不好保存,都有二十年了吧。”易雩风回忆了一下,说。
易清光一言不发。
因为他们不知道,那张照片是被八岁的易清光给藏起来的。
他不喜欢那张照片,因为那张照片虽然被叫做全家福,却没有外婆的身影。
小时候的他每次看到那张照片都会难过,他把照片藏起来之后,找了一张外婆的照片放在一起,试图以这种方式让照片变得完整一点。
听到父母提起照片的事,易清光闭口不提有关照片的事。
许之倩输液的时候,对易清光说:“小光,你要不四处去走走,放松一下?”
听到母亲这么说,易清光只是摇头,说:“没关系,我留在这里。”
“你爸在这儿,你留在这里会闷,你出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想起来什么小时候的事。”虽然是这么说,但都过去了二十年,易清光实在不清楚自己能记起来什么。
“就算不记起来之前的事,说不定也会有什么奇遇。”许之倩一脸神秘地看着儿子,“毕竟这是阿姆斯特丹。”母亲故作轻松。
易清光看着许之倩,有些无奈地接受了她的这个说法。
“你妈就是想让你出去散散心,你好不容易不用工作,出去走走吧。”易雩风也帮腔,劝儿子出门。
“好。”没办法,易清光应了下来。
走出疗养院,他拿出手机,找到之前保存下来的地址照片。
他开始顺着附近的路开始,走了一圈。
阿姆斯特丹的传统建筑,都是瘦高的,不少房顶处还有根向外伸出短柱,像是插了吸管的牛奶盒。每个房子都有大面积的窗户,如果从窗户看进去,几乎每个房屋的风格都不尽相同,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
这里的天多云转晴,变化很快。
和易清光以前见过的天不尽相同,哪怕他如果那么多国家,看过那么多不同的天空。
他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中又绕回他之前路过的咖啡店。
他之所以认出这条路,是因为他记得这条小路尽头面朝大街的左手边有一家风格清新优雅的花店。
这家咖啡店就藏在小路里,在花店的斜后方。
易清光想暂时休息,就进去点了杯意式浓缩,坐在外面的小桌上喝起了咖啡。
七月份,午后的阳光的并没有那么热,照在身上反而是暖烘烘的。周围有不少游客状态的人经过,他们不同肤色,来自很多地方,说着一些令人听不懂的语言。
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缓慢的。
慢到仿佛能感受到血液流动,毛孔舒张。这是闲逛一下午后易清光得出的结论。
他啜饮着咖啡,把配送的焦糖饼干一口吞下。
碎掉的饼干渣落在桌面,易清光这才注意到桌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朵鸢尾花。
蓝紫色的花瓣被阳光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散着妖冶的姿态。
抬起头来四处张望,他看到斜前方那家花店的招牌,原来写得正是鸢尾的英文“Ines”。
从招牌处挪开眼,一群人从他眼前走过,时间兀然被拉的很长。他的眼神也被时间定格了一般,穿过人群,不偏不倚地落在花店门口出现的一张华人面孔上。
那是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女孩,她站在不被任何阴影遮挡的阳光下,浑身发着光。她正笑着跟她眼前的人说着什么,眉眼弯弯,笑容绽开正如她手中拿起的花朵一般明艳。
要怎么形容易清光当时的心情?倒不是落入了俗套的一见钟情,只是一时间被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方才那群人已经走远,只剩那个姑娘站在原地,她稍微弯了弯身子,从包里拿出一根丝带,对着玻璃绑起了头发。
不知怎得,易清光觉得这个绑法很熟悉,所以他目不转睛地将女孩的动作尽收眼底,直到她抱着一盆天竺葵离开。
之后,易清光只是收回了目光,不紧不慢地喝完了那一杯咖啡。
大概又坐了二十几分钟,他在地图上把刚才去过的地址做了标记。他在酒店的时候就已经在网上搜罗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有相似的建筑。
阿姆斯特丹这个城市虽算不上大,但想要找到一个没有什么记忆点的建筑仍旧犹如大海捞针。
虽然困难,但易清光还是不想把找那栋房子的事告知父母。
他有他的坚持。可能是因为那栋房子和她他内心深处的灰暗记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可能是他只是不擅长把自己做的每件事都和父母分享。
当然,他也可以是单纯的不想告诉父母而已。很多事情并不需要特殊理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和秘密。
要不要告诉别人,只是个人选择。
易清光也搞不太清楚自己是为什么这么抵触和父母提起关于房子的事。
据他之前的心理医生所说,可能潜意识里,他觉得是因为父母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才导致他后来遇到刺激产生心理阴影。
所以他下意识逃避与那段记忆有关的人或者物。
而他现在,因为自己心结未解而产生的执念,又坐在这里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