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去双腿的那天应该是10月31日。之所以说‘应该是’,而不能准确表达的原因是我没有见证自己失去双腿的瞬间。我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后我就发现我失去了自己的双腿。
这件事被我发现的时候,是11月1日的凌晨,五条悟也在。
那天,我被东京高专的人抓住了,被当作诅咒师关押,然后通知了东京高专最任劳任怨的负责人夜蛾正道。夜蛾问了几句感觉有些不对劲,但他抽不开身,于是打电话给五条悟,让五条悟来处理。
至于我这个藏匿行踪,擅长窥探别人的小老鼠会被人发现,甚至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抓住主要有三个原因。
第一,我前段时间被通缉了。虽然后来那个通缉令被撤销了,但显然,我不是可以毫无保留信赖的对象。所以我在总控室外被发现立马被人判定为可疑分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我打晕控制起来。
第二,睡得太死了。我不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会睡得那么死,明明心里担心地要命,来总控室外蹲守也是为了能够在意外发生的第一时间获得情报。这么紧张的状况下,我竟然在走廊上睡死过去了。我横七竖八地躺在高专应急控制外的走廊上,任何一个人从这里路过的人都会察觉到异样。
我的结界是欺骗视觉,并不是欺骗触觉。脚下踩的是地板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我想比咒术师五感更不敏锐的普通人都能敏锐地察觉到。更何况是精挑细选来总控室工作,随时处理各种应急状况的专业咒术师。
第三个原因当然是我失去了自己的双腿,也因此丧失了行动能力。而我被抓住的时候,已经是11月1日的凌晨了,所以我的腿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丧失功能的,没人能清楚的知道。
我被捉住的时候还没意识到这件事。我当时下意识地想逃跑,但失败了,双腿没跟上大脑的指令,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知名的液体注射进我的体内。
昏过去的时候我想,我真是睡得够死的,腿都睡麻了。
五条悟来之后我就被释放了,我一睁眼就看见五条悟抱着双臂靠在门框边,狭小的审讯室内灯光开得透亮,刺得我眼睛生疼。我皱眉,抬手挡了一下,五条悟意味不明的声音传来:“你还真是,前几天都是废柴般的摆烂人生,说什么‘一切都结束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结果还是一个人跑到高专来监控高专的动向。”
因为眩晕和药物的关系,我有些恶心。我咽了咽喉咙,没理会他的嘲笑小心问道:“所以有吗?”
“没有,”五条悟的语气很稀松平常:“四个特级咒灵现在正在杰的身体里睡觉,绢索被你封印了放在天元那里,大部分诅咒师也都被抓住了,就剩一个重面春太没被抓住。”
“嗷,他的运气确实比较好,”我揉了揉脑袋,手撑着椅子的扶手想要站起来:“我记得好像和他的术式有关,不过你们再抓几次应该就”
我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因为我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失重感。摔倒的恐惧让我闭上了嘴,但我想象之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和地面还有10cm的距离,而身上的衣服都紧绷着,像是有人从我身后拉住了我。
门口,五条悟笑了两声,略带着嘲笑的语气开口:“不是吧?真成废柴啦?”
我没说话,看着干净的地板,回想着刚刚发生了什么。
我想要离开这里,于是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想往前走,好像……我的双腿一直没有反应?
五条悟似乎也发现了不对,收起了笑声,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五条悟的鞋子停在我眼前,我还维持着刚刚摔倒的姿势一动不动。
我第一次害怕五条悟的六眼。
“喂,硝子。”
但六眼的答案还是给了,我的双腿的确出了一些六眼都觉得严重的事故。
五条悟用术式提溜着我将我带出审讯室去硝子所在的医务楼。
夜晚很寂静,只有我们疾行的风声。他迎着风声问我:“你有什么想法吗?”
他的语气还和之前一样,平常得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摇摇头茫然道:“没有。”
我该有什么想法呢?后悔?不甘?憎恨?还是喜悦?
我们到的时候,硝子也到了。她似乎就在楼上住着,看起来还没有洗漱。
五条悟将我放在轮椅上,推着我去各个仪器室,配合硝子完成各项检查。我坐在轮椅上很安静,五条悟和硝子在聊改造人的事情,听了一会儿睡意又涌了上来。
等我再次醒来,报告也出来了。硝子拿着报告去了桌子前,打开台灯仔细看了看,最后关掉台灯,走到我和五条悟面前,将检查报告递给我们。
“没救了。”
硝子在报告上点了点:“从这里往下,她所有的肌肉全部萎缩,血液可以过去,但几乎没起任何循环作用,流入端和流出端的所有数据都一模一样,没有一丝损耗,简直就像是传送一般。”
“肌肉萎缩,细胞没有活性,不参与血液循环,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直白点讲就是,她骨盆底往下数20cm之后的部分目前只有一个美观的作用。”
“我的反转术式没有效果,当然乙骨的也不会有。五条你应该看得比我们清楚,她那里拒绝任何咒力的输入。”
“唯一能站起来的方式只有截肢。”硝子看向我,面上很是随意:“哦,还有一种,你的术式可能可以。”
“不可以。”我摇摇头,呆呆道:“在来这里之前我也试过了,原因就和你刚刚说的一样,那是咒力和术式被拒绝的地方。”
“那你要截肢吗?”硝子问我。
我抬头看向硝子,问出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硝子你早就知道了吗?”
所以这么晚都还没有洗漱,所以那天我坦白一切的时候才会检查我的身体。
“有过猜想,”硝子整理着桌面上的报告,刻意敷衍地回道:“但没想到真是这样。”
“哦。”我低下头看向自己存在但又不存在的双腿,它安静地呆在那里,一点死亡气息都没有。
我好奇道:“如果我不截肢会危及我的性命吗?”
“那倒不会,就目前来看,它似乎只是被封印住了。”
“哦,”我点点:“那我再考虑考虑。”
*
2019年的夏天,我和母亲一起去了德国,在德国做了截肢手术,选在德国做手术最大的原因是为了配合后续假肢的制作。我右手的假肢就是德国公司做的,这么多年我用下来很方便,妈妈说既然这样的话不如去德国做手术,还可以散散心领略一下异国风情。
的确很好看,在我双腿出事前,我有做过攻略。我想去国王湖,我还想去徒步,我想自由地行走在每一个地方。但现实就是母亲推着我到处转悠。
去年11月1日的时候,也就是我失去双腿的那天。我在11月1日凌晨的时候被五条悟送回了家,和06年不同,我不想再躲避了,我的右手也藏得够久了。
11月1日天亮得很晚。大概是在高专睡了太久,我一直没什么睡意。五条悟走后我一个人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寂静的夜色。那天的夜晚漫长地快要将我吞没,但我等的人一直都没来。
我以为会有解释的,就和我从前解锁术式一样,在这个终点,‘王雅次’会来跟我解释些什么,但没有,她一直没来。
这让我有些搞不懂,这是我改变结局的代价吗?第一次改变关键节点,我失去了右臂,第二次改变关键节点,我失去了为数不多的天真,第三次则是失去了自己的双腿。
我在上帝心中的份量这么重吗?这些东西就可以挽救那么多人的性命。
其实,我不该难过的。这样的交换很划算,更何况我还可以通过手术站起来,站起来之后,我还可以按照之前做的旅游计划出行,我还可以奔跑在任何我想奔跑的地方。
可我已经失去过一部分身体了。我不再是16岁失去手臂时什么都不懂的‘幸运儿’,我知道了‘残缺’的痛苦,我知道了自己对‘完整’的渴望。但我现在又不得不失去了。
或许,不是因为我在上帝心中的份量很重,而是因为失去的东西在我心里的份量很重。
那天晚上没人知道我回家了,早上他们出门的时候我也没发出声响,静静地听着他们的交谈,听着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听着菜菜子她们出门前的告别。
我很难描述我当时的状态,我只是一想到我洗澡的时候身上有三个狰狞的伤疤和赤/裸裸的残缺时就忍不住发抖。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有人回来了。他冲进院子里,装饰的院门被撞的噼啪作响,然后是脚踩在地板的声音,再然后是楼梯的‘咚咚’声,最后是我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我望过去,是满头大汗的惠。他紧握着门把手,身上的校服皱巴巴贴在他身上。他喘着粗气,一眼不错地看着我,像是在确认什么。
“惠,”我朝他招招手,露出一个笑容:“抱我去卫生间。”
坐上马桶的那一刻,我很想笑。看看,我曾经无法舍弃的东西,现在被丢在地上无人问津。
我想拯救世界,我想改变结局,我想大家都好好活着。但我也想自己可以作为人活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不能完成。
如果没人回来,我除了尿裤子外就只有爬着去卫生间,然后再没有任何残障措施的情况下坐上马桶。这两种,于我而言,都击垮了我的自尊。
尊重和自由,是我一直追寻的,包括我自己在内没有人可以夺走这两个东西。
所以,等妈妈他们回来后,我坐在惠找来的轮椅上,解除了自己右臂的伪装,然后平静地告诉他们我的双腿也将不复存在。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她们比我还要崩溃。她们似乎是在看我的双腿,但我的双腿没有知觉;她们似在询问我和惠发生了什么,但我没回答,惠说了什么我也记不得了。
我什么都听不清,什么都看不清。我闭上了眼睛,脑袋枕在惠的手上。惠握着轮椅的手把,指节分明,我靠上去之后他松懈了一些,让我能舒服一点,但轮椅依旧稳稳地立在原地,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移。
我想,大家都还活着,我还能再次拥有尊严和自由,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