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黯淡,寒风刺骨,杨灵允原本就没多少的耐心,被冷风一吹更是半点不剩。
她刚想着开口把最后一件事也挑明了,就听到林魏然低哑的声音——
“不,我还想明白了一件事。”
解决了一桩压在心头的大事,杨灵允此时颇有耐心,歪头看了看林魏然,“是吗?什么事?”
林魏然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云贵太妃的死因。”
“抓到凶手了?”杨灵允一挑眉。
林魏然却忽然垂眸,喉间溢出低低的嘲讽,“哪有什么凶手啊,宣和。”
“这从头到尾都是你布的局。”
他说着,缓缓走近了些,冰凉的指尖缓缓抚上杨灵允的侧脸,微微颤抖——“自尽之人,又怎会有凶手呢?”
“你派人将服毒自尽的云贵太妃悬挂在梁上,又露了破绽给我,就是想让我先入为主地认定她是被人所杀,让我成为云贵太妃被杀案的最好证人。”
杨灵允神色一顿,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他的动作,反问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是真是假,你比我清楚,”林魏然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以为你只去过长兴宫一趟,但我想错了。你去过长兴宫,你的侍女幼荷也去过。”
“安乐,”林魏然阖了阖眼,继续道,“那个搬花的宫女,是你留在长兴宫的眼线。她不顾风险直接跑去太极宫,说明长兴宫内发生了大事。与云贵太妃有关的大事,左右绕不开云氏。但若是云氏有了动作,那么你又何必派人再来一趟长兴宫?”
“所以只能是云贵太妃自己。”
林魏然的声音渐渐有些飘忽,只有眼神还定定地看着杨灵允,“她自尽了,这完全不在你的计划之内,所以你才会亲自来了趟长兴宫,然后又派人来长兴宫布置现场,为的就是做给我看。”
林魏然说着,忽然抬手遮住眼,像是很疲惫,“只要我断定云贵太妃是为人所害,消息传到宫外,传到云氏手中,云厉必然相信。只要云厉相信了,就会有所动作。你就可借机清算云氏。”
他话说完了,但杨灵允没有出声,只有打着旋的风在应和。
过了好一会,杨灵允松开握着他手腕的手,忽然轻笑道,“不愧是林太傅,说得分毫不差。”
林魏然渐渐攥紧了手,指甲狠狠地嵌入掌心。
他看着杨灵允明艳张扬的笑脸,忽然觉得自己仿佛被在前日的雨夜里,雨水潮湿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若云贵太妃没有自戕呢?”林魏然阖了阖眼,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若她不选择自戕,你会杀了她吗?”
杨灵允脸上的笑意倏得凝固,渐渐消失。
她沉默了许久,才道,“我说过我不会杀她。若她没有自尽,那便是云贵太妃与云氏合谋杀害公主。我照样能清算云氏。”
所以她才给云贵太妃送了那盒冀州糕点,为的就是刺激云贵太妃,让她后续的清算更加顺理成章。
她已经下定了决定要在十五之后清算云氏——云贵太妃活着,她有计划。死了,她照样有计划。
而他,只是杨灵允维持这个计划得以顺利的一步棋。
林魏然抬手搓了搓脸,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陛下,是太子之后,对吗?”
厚重的乌云随之翻涌而来,像是在酝酿一场新的风暴。
杨灵允笑吟吟的脸色未变,只是声音多了几分暗沉,“你从哪里听来的胡话?”
“乌山别院,”林魏然轻声道,“有女子养胎的痕迹。太子说过他只带过一个名为幼莲的女子去乌山别院。”
“幼莲,莲嫔,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杨灵允沉默片刻,又轻嘲地笑了一声,“令牌,钥匙,他还真是什么都给你,什么都告诉你啊。”
林魏然已经没工夫去想杨灵允笑声中的嘲讽究竟是对谁的。
理智与感情似乎被割成了两部分。
感情在哀鸣着求他别再问下去,他真的不想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但理智还在麻木地继续开口,“一年前宁安侯拥护陛下,是因为他早知陛下实为太子之后,有林氏血脉。而这一年来动作不断,他是想夺你的权。”
杨灵允嘴角忽然浮上一抹温柔的笑,在这对峙质问的场景下显得格外诡异。
“不错。我与太子并非一母同胞,我的外祖傅影又掌着兵权。宁安侯不信任我是自然的。”
那你为什么信任我这个宁安侯之子?
这话几乎已经到了林魏然唇边,又被他生生咽下。
其实他已经有了答案。
就算他不问,杨灵允也会说。
果不其然,杨灵允缓缓抬手抚过他的侧脸,轻轻笑了起来,眉眼间转过几分勾人夺魄的魅色——
“我回答了你这么多问题,如今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云婉云柔暴毙宫中的消息已经送到云厉手上了,他与安王必然马上就会有动作。而十五一过,宁安侯就会上书追封太子与莲嫔,想在这种时候逼百官与我承认陛下流着一半的林氏血脉。”
杨灵允的声音愈发轻柔,落在林魏然耳中却带着阵阵冷意——
“那你呢,你是要站在宁安侯那边借机生事,还是站在我这边,将陛下的先帝之子身份坐实?”
杨灵允的声音温柔低哑,微微拉长的语调中似还带着不少缱绻之意——“容时哥哥?”
而林魏然只觉得杨灵允的声音像是淬着剧毒的蜜糖。
连带着过往那个暧昧不清的称呼,也仿佛长出无数倒刺,缓慢又锋利地扎在他的四肢百骸中。
让他难以呼吸。
林魏然慢慢伸手,面无表情地攥住了杨灵允的手腕,将她的指尖从自己脸上拉开。
“所以从头到尾,我只是你的一粒棋子。”
她早就计划好了要利用云婉清算云氏,也知道宁安侯会趁此机会上书。
她分身乏术,所以只能靠他这个宁安侯之子来与宁安侯打擂台。
从召他入宫那夜,她就算好了一切,利用好了一切。
若是承认陛下的林氏血脉,相当于说当年莲嫔与废太子暗通款曲。
在这个节骨眼上,云氏必会借题发挥,质疑陛下血统问题,届时人心不稳,朝野动乱……
她赌的就是他不会再想看到这一切,所以他一定会配合她。
因为四年前,他就不赞成靠三王之乱坐收渔翁之利的举措。
林魏然的五指无意识地收紧。
被人算计至此,他还不得不配合她接下来的动作。
他还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啊。
林魏然的面上渐渐染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晦色,平添几分侵略性。
骨节分明的手死死地攥着杨灵允的手腕,用力得微微发抖,声音也愈发暗哑——
“你那夜急召我入宫就是为了今天吧。宣和,你这几日说的话,有没有半分是真的?”
杨灵允忽然沉默了,过了好一会,才看着林魏然轻声道,“至少那夜我是真心的。”
林魏然指尖一颤,手里的力道陡然松了些。
杨灵允甩了甩手,苍白的手腕上渐渐浮起一圈红痕,压在青红的血管之上,刺眼得很。
林魏然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捧起她的手腕,但又在伸手的那一刻生生停住动作。
黑色的衣袖扬起一阵风,又归于平静。
杨灵允看着挡在自己面前依旧神色冷淡的林魏然,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理智告诉她这才是正常的。
若林魏然能在被她一通算计后依旧毫无芥蒂,她才要真的开始担心了。
可手腕还在隐隐作痛,微弱的痛感搅得她愈发烦躁——她不想再在这破地方吹冷风了。
反正该说的也说完了。
杨灵允缓缓阖了阖眼,启唇吩咐,“来人,送林太傅出宫。”
侯在不远处的侍卫迅速上前,冲着林魏然拱手行礼,恭敬道,“林太傅,这边请。”
林魏然视若无睹,强迫自己把视线从杨灵允泛红的手腕上移开,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又轻声开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有清算宁安侯府的念头吗?”
两个侍卫连忙低头退后,不敢再听。
杨灵允慢慢抬眼,脸上似笑非笑,“你放肆了,容时哥哥。”
林魏然沉默地站在原地,似乎等不到杨灵允的答案就不会离开。
杨灵允最终还是回答了他这个问题——“这不该由我决定,该由陛下决定。”
林魏然眼瞳一晃,又极快地垂下眼,遮掩了所有神色。
然后慢慢让开了路。
杨灵允径直走过他身侧,没有回头。
——
黄昏之时,林魏然回了一趟宁安侯府。
宁安侯夫人见了林魏然倒是高兴,矜持的面孔上不难看出兴奋之色。
她连声吩咐下人去备点林魏然喜欢的吃食来,又嗔怪道,“你这孩子,回家怎么也不提前派人知会一声,娘好提前准备。”
林魏然行了个礼,才道,“多谢母亲挂怀。不过母亲不必劳神,我已用过晚膳了。”
说着,他又道有事找宁安侯,就恭敬地退了出去。
宁安侯夫人眼见着林魏然的身影又消失在游廊后,骤然有些失落。
她看了看身边陪了自己数十年的人,疲惫地掐了掐眉心,轻声问道,“绣玉,为何容时一直与我们不亲?别家的少爷成婚了都与妻子住在家中,可容时……却早早就搬离了家中。是我与侯爷待他不好吗?”
绣玉安慰道,“夫人别多想。这些年来您的生辰节日,少爷哪次不曾回来?就算离京的那三年也是年年托人给您送礼问安。如今少爷重回京中,又兼着不少差事,忙碌些也正常。”
宁安侯夫人呢喃着,“是吗……可我总觉得,他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她的话被淹没在嘈杂的雨声中。
倾盆大雨,天色愈发黯淡。
宁安侯夫人站在游廊上,看着密密麻麻的水珠不断从屋檐滚落,她微微伸手便是满手湿润。
像是谁在哭。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过来好一会才轻声吩咐道:“去把少爷的屋子再收拾一遍,告诉少爷,今夜雨大,就在家里歇下。”
但没过多久,就有下人匆匆来报,“夫人,侯爷与少爷在书房又吵起来了。”
宁安侯夫人脸色微变,匆匆赶去。
当她赶到时,书房附近的下人已经被全部遣退了,只有宁安侯暴怒的怒吼隔着门板都听得一清二楚——
“混账,你再说一遍?!”
不知林魏然说了什么,书房内骤然传来刺耳的碎裂声。
宁安侯夫人一惊,顾不上旁的,连忙推门而入。
林魏然站在宁安侯对面,额角的血在书房的明亮的灯火下看得很清楚——还在汩汩流血。
“容时!”她急忙上前想替他按住。
林魏然却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轻声道,“父亲,三位宰相大人已经署了名,奏折已经递上去了。”
宁安侯闻言,怒气更甚,直接抓起书桌上一个厚重的镇纸就想砸过来。
宁安侯夫人猛地抬高了声音,“侯爷!”
宁安侯动作微顿,像是没想到宁安侯夫人会出声制止。
“夫人不必管,我今日定要好好教训一顿这个不孝子!”他放下镇纸,又怒吼道,“给我拿鞭子来!”
林魏然沉默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宁安侯夫人愈发着急,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催促道,“容时,快,快跟你爹认个错。”
书房内明亮的烛火将她面孔上的焦急担忧照得明明白白。
林魏然心底却涌上一股疲惫厌倦。
他一点点将手臂从宁安侯夫人手中抽离,轻声道,“母亲,木已成舟,无法再改。”
“你瞧瞧,你瞧瞧,这就是我们的好儿子。”宁安侯怒极反笑,“你以为你与我作对,公主就能高看你一眼吗?你难道还想着哪日能跟她再续前缘?”
“我告诉你林魏然,不可能!除非我死了,不然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娶她!”
“容时?”宁安侯夫人眉头微皱,“你何苦要为了公主与你父亲作对?”
林魏然在两人的注视下,疲惫地阖了阖眼,“父亲,我不是与您作对。如今宁安侯府已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您一定要再加一把火,做这个皇亲国戚吗?”
“先帝朝的三王之乱,陛下登基之后整整一年的清算。如今好不容易安稳了些。您这封折子一上去,不但给了旁人攻讦陛下的理由,还可能起大乱。百姓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愚蠢!”宁安侯厉喝道,“如今云氏未清,安王尚在,陛下与公主还是一条船上的人。只要傅影还活着,塞北军还在,谁能动摇陛下的位置?我宁安侯府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可人心不稳,动乱再起,苦的是天下百姓。”林魏然平静地反驳道。
“你!”宁安侯气得额上青筋暴起,恰好书童小心翼翼地送来了鞭子,他一把抓过鞭子,将书童和宁安侯夫人推出去,又用力地踢上了门。
宁安侯夫人忽然有些慌张。
其实在以前的宁安侯府,这并不少见——宁安侯脾气暴,林魏然又是个不肯服软的,父子间争斗不休。
四年前太子被废,牵连甚广。但林氏数百年的世族,族人遍布天下。就算保不住宁安侯府往日的荣华富贵,也可以保整个宁安侯府不受牵连。
可林魏然就是执意不肯回林氏,被下放去了偏远的南州。
与四年前如出一辙的恐慌和不安慢慢涌上宁安侯夫人的心中。
或许是因为林魏然久未归家;又或许是因为四年前林魏然离开的那日,也是大雨瓢泼。
“开门!”
书童不敢触宁安侯的霉头,犹豫着不敢上前。
宁安侯夫人一咬牙,自己上前推门。
但门从里面被锁住了。
指尖开始渐渐发颤,她终于忍不住了,开始不住地拍打着门板,第一次失态地怒吼道,“开门!林清焰,你给我开门!”
女人的声音混在在雨声和惊雷声中,连同书房内的声音,都微弱得难以听清。
可门最终是从里面被打开的。
林魏然缓慢地走出来。
他今日穿的是一身黑衣,看不出伤势如何,只能看到脚边的滴落的血迹。
“容时,容时!”宁安侯夫人连忙上前扶住他,指尖颤抖着,“娘这就叫大夫来。”
林魏然很轻地笑了下,然后慢慢拂开宁安侯夫人的手,轻声道,“不必了,多谢母亲。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在瓢泼的雨中没有半点遮掩,但脊背挺得很直,走得很稳,像是毫发无伤。
只是他一路慢慢离开时,书童忽然小声地惊道,“血,有血,夫人……”
宁安侯夫人猛然回神,就看见林魏然走过的青石板上淌着一汪血水。
但她急匆匆地追过去时,林魏然已经消失在侯府大门。
大雨很快将血水冲刷干净,洗去了林魏然来过侯府的痕迹。
只有宁安侯夫人怔怔地站在侯府门口,任由雨水浸透了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