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四月中旬。
晨起皇后派人来传了话,说是婚服的花纹已绘制完毕,只等娘娘和殿下掌眼。
李意清昨夜睡得好,今日早膳用得格外香,一碗清炖老鸡汤白米粥,一碗烩时蔬,还加上一盘奶皮酥,用得干干净净。
吃饱喝足,李意清随口对毓心道:“茗禾手艺好,你稍后去我的妆匣拿一支碧玉珍珠簪子送给她。”
毓心将净手的水盆放在桌上,闻言道:“那奴婢先代茗禾谢过殿下。”
茴香道:“每每入夏,殿下胃口就差了,你去记得让茗禾姐姐多费点心。”
毓心自然应下。
收拾妥当,李意清带上毓心和茴香,一道去了坤宁殿。
刚踏入坤宁殿,便能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
难道各宫妃嫔请安还没散?
李意清有些意外,但脸上的面色不变,进门后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一一行礼道:“儿臣拜见母后,各位娘娘安好。”
坐在主位的皇后满面笑容,“清儿,过来。”
右侧首席的淑妃端着茶盏,轻笑道:“臣妾等人给娘娘请安,听说司绣署送了款式图样,便留下来瞧个新鲜。”
“是该好好瞧瞧,毕竟妹妹出身微寒,见不着什么好东西,”一旁的贤贵妃半掩红唇,语气讥讽,“於光公主乃是大庆嫡公主,一应物品制式自然是你没见过的样。”
淑妃被人讽刺,也并不恼,只笑着道:“是我沾了皇后娘娘和公主的福,不过话说回来,纵使贤贵妃娘娘出身伯爵府,想来也不曾见过金乌折枝、九凤展翼,以及鎏金玉石海龙纹。”
贤贵妃一时语噎,瞪了淑妃一眼,站起来道:“五皇子还在宫中等臣妾,臣妾便先告退了。”
说完,也没有看皇后,搭着身边侍女的手就施施然离去。
皇后并未计较,目光柔和地看着李意清:“清儿,来。这是你的婚服,你看看还觉得哪里要修改?”
李意清一张张看过去,从裙裾的瑞兽踏云,到大袖的凤御彩霞,蔽膝、内襟、镶了玉环的腰封、霞帔,每一张都极尽详细。
“母后把关,自然都是稳妥的。”
贤贵妃离去,淑妃成了在场嫔妃中位分最高的,她上前几步,看着图纸上的注解,恭维道:“这内襟布料,是江南新织的月凉缎,触摸上来冰凉沁润,安静宁气,去岁也只织了两匹,一匹送给太后,一匹给陛下裁了两身衣裳,臣妾也只远远瞧见了一眼。”
皇后轻轻抚摸着手上的玉镯,笑了笑:“陛下仁厚,觉得这布料穿着舒服,便下令赏了。”
几个嫔妃眼中不乏艳羡,不过嫡公主大婚,送嫁从皇后的坤宁宫走,后去太和殿拜见皇帝。她们连观礼都没资格。
皇后没有在意底下宫妃的小心思,满门心思全放在李意清身上,“今日各位妹妹请安也都累了,各自回宫吧。”
妃嫔虽然各怀心思,但是听到皇后开口送客,也都立刻行礼告辞。
待人散干净,皇后才拉着李意清走到内殿,目光温柔的看着她,“她们吵得母后头疼,再不出声,估计没完没了。”
“母后……”
皇后将李意清从头到脚看了一圈,吩咐身边侍女去取来妆奁,取出一支雕花金钗,“这支金钗是母后出嫁时,你外祖母托人打的,本是一对,你太子哥哥成婚时,我送了一支给你嫂嫂。去年你一声不吭一走了之,我在宫里急坏了,怨你说走就走,恼得让人收了起来。”
李意清有印象,太子大婚那天,她确实在嫂嫂头上看见了。
看皇后还有些感怀,李意清佯装沉思,“既然母后心里还堵着一口气,那不如等母后气消了,再为清儿亲手别上?”
“也是,当初你音讯全无,生你还不如养只猫,”皇后被她逗笑,看着手中的金钗,“可是你一回来,我看到你笑容灿烂,却又只余下心疼,也罢也罢,你拿着这支金钗快些走,免得本宫反悔。”
殿外传来太医请脉的动静,李意清不再多留,离开了坤宁宫。
*
回去路上,李意清遇到了来给太后请安的李淳令。
李淳令今日并非孤身前往,身边站着一个高挑的公子。
今年正月,张太妃做主,将李淳令许配给昌南侯府次子赵轩辉,想来就是他了。
正面相逢,李淳令自然拉着夫婿,走到李意清身边问礼,“殿下金安。”
说着,十分自来熟地抱住李意清的胳膊,软声道:“看姐姐来的方向,是坤宁殿吧?”
赵轩辉在场,李意清并未落她的脸,不清不淡道:“正是,刚从母后那请安回来,不过现下还有事,就不与你多寒暄了。”
说着,李意清拂开她的手。
李淳令咬唇,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半蜷在赵轩辉的怀中,咳了几声,“上次送的刺绣姐姐不喜欢,这次妹妹只想和姐姐说说话,难道姐姐这也不肯吗?”
李意清冷淡地看着她,“你我有什么可说的?”
“姐姐在北地一路周转,妹妹日夜忧思,想要去信,却无路可去,”李淳令眼中泛着泪光,“姐姐,妹妹是真的关心你。”
话音未落,又响起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赵轩辉揽着李淳令,怒气冲冲道,“於光殿下,我与夫人敬你是公主,故而礼敬有加,而你言辞冷淡,多加嫌弃,可曾顾念丝毫姐妹情谊?”
茴香气笑了,声音不大不小嘟囔了一句,“我以为昌南侯府百年清誉,不成想二公子竟然也是个瞎的。”
“我瞎?”赵轩辉冷声反驳,“我家淳令娇弱心善,蕙质兰心,反观殿下,自恃身份便咄咄逼人,张扬骄矜。两相对比,我护着淳令,何错之有?”
赵轩辉振振有词,语罢,语气颇为不屑道:“京中传闻果真名不虚传,殿下应当好好管教身边下人,不至于如此口无遮拦。”
李意清只觉得两人相当碍眼,伸手将茴香的手拉到自己掌心安抚,“茴香是本殿的侍女,该如何教导,陛下和娘娘尚不插手。敢问赵二公子哪里来的脸面,敢对我发号施令?”
赵轩辉脸色微微一白。
李淳令在他怀里瑟瑟发抖,轻声唤道:“轩郎,姐姐向来如此,你不必为我出头。”
“别怕。”
本产生了退意的赵轩辉忽然硬气起来,他冷笑一声,“凡事不论权势,只论对错。於光殿下,你敢说淳令身上的顽疾,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李意清停下脚步,眸光冷淡,语气平静道:“赵二公子是执意要为李淳令出头吗?”
“是又怎么样?”
“轩郎,别说了,”李淳令轻声道,“我相信姐姐当初并非故意推我下水,况且隔了这么久,我已经不计较了。”
“你心善不计较,可是伤了身子,每每变天便咳嗽不止,”赵轩辉道,“可是罪魁祸首却避祸出宫,全然逃脱惩罚,为夫实在不平。”
“赵二公子,去年李淳令落水,不过她咎由自取,料峭三月,池水冰冷,才会落下病根。”李意清不慌不忙,“她本欲推我下水,但是很不凑巧,却自己踩了薄冰跌入水中,事后反咬一口,反过来推到本殿身上,我跪了一夜,幸好当时有巡逻的侍卫亲眼所见,是她自己跌入水池中。”
李意清视线落在脸色渐渐苍白的李淳令身上,“不然你以为父皇怎么会突然就不追究了?只是出于对我的庇护?除了你,宗亲之内无人不知,只是张太妃病弱,此事被压下来了而已。”
张太妃虽然不是皇帝生母,但毕竟是先帝的嫔妃,宫里的长辈。
况且她身体不好,要是听到此事,估计便撑不过去了。
“本来父皇已决心将此事锁在宫中,不会伤了皇家颜面,可是宫外议论纷纷,还不是你自己散播出去的,”李意清慢悠悠地道,“李淳令,你试想一下,一旦陛下将真相公之于众,你苦心谋划的名声,还能保住几分。”
李淳令死死咬住嘴唇,眼神从一开始的慌乱变得镇定,“不可能,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就算现在陛下公布真相,世人也只会议论你大婚在即,陛下有意全你名声罢了。”
“你想的没错,所以我从未想过去澄清,”李意清笑了一声,“有时候,遗忘比澄清效果更好。”
李淳令抿唇,眼神复杂了很多,“李意清,是我小看了你。”
“是啊,我们一起长大,你看,从小一起出门,回来你总是生病,太后母后责罚,我也只怪自己没有照顾好你,你多聪明。”李意清道,“我身为姐姐,总该成长一点吧。”
被真相骇然惊到的赵轩辉回过神,不敢置信地看着李淳令,一句“是真的?”卡在喉咙间,说不出话。
李淳令没有在乎赵轩辉哀伤的眼神。
“赵二公子,僭越无礼。不过看在郡主的面子上,本殿不会动你,随行侍从,未及时劝诫,本应杖责二十,但本殿不喜欢牵连,你们稍后去掌印监处重新领差。”
李意清没有理会两人之间僵硬的气氛,心中古井无波。
走开数步,她忽然回头笑道,“郡主和赵二公子的大婚,本殿遗憾错失。本殿祝二位举案齐眉,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