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到裴夕舟了……
萧疏的风伴着雨丝吹来,梅长君垂在裙边的手蓦地握紧。
承天书院为世家贵胄而设,自然少不了身为王府世子的裴夕舟,梅长君更是早就知道裴夕舟会来。
因为这便是沈首辅要她付出的代价。
数月前,顾宪携礼登沈府,询问如何能够得到梅长君所服之毒的解药。
他本以为需要自己手中权力做交换,或是需要顾珩日后为沈首辅做些什么。
可没想到的是,沈松捋着胡须,沉吟片刻道:“顾珩随军出征,承天书院的名额不能浪费,我已看到你将顾长君的名字报了上去。”
“她本是我墨苑的好苗子,如今成了你的女儿,入了世家之中,便为我办一件事吧。接近王府世子裴夕舟,从他那里探出国师的消息。此事完成,解药自会奉上。”
梅长君得到顾宪的转达后,半晌没有言语。
墨苑的毒药出自南疆一个灭绝了的门派,前世的梅长君倾皇族之力,也无法得解。
如今沈首辅权势正盛,顾府尚且受其钳制,若想得到解药,只有完成交易。
梅长君本不愿与裴夕舟有更多牵扯,但为了解毒,她已别无选择。
微凉的雨丝拂过梅长君的面颊,她蓦然回神,压下了心中翻涌的思绪,眸含笑意,隔着雨帘向裴夕舟微微一礼。
裴夕舟淡淡点头示意,显然是认出了她。
京郊梅林初见,她鬓发微乱,衣衫带血,清透的眸光却燃着一团灼艳烈火。
今日书院开启,已是顾家长女的梅长君虽未盛装,广袖红裙不染一丝杂质,已是灿若明光。
从梅林到书院,无论素衣或是华服,她一双明眸似点漆,神色沉静清浅,透着一种十分清淡的潋滟。
裴夕舟又忆起云亭给他念叨的消息。
顾府新接回的大小姐……
他微微垂眸,将竹骨伞压下。
梅长君同样敛目垂首。
她望着青石板上层层散开的水纹,眸中笑意尽褪,取而代之的是初闻沈首辅给出条件时的冷静与思索。
“长君姐姐怎么在这站着?”
一片鹅黄锦裙微晃着出现在梅长君的眼前。
“顾家声名在外,姐姐初到京都,最好谨言慎行,不要失了风范为好。”
顾绮妆得明丽动人,蛾眉婉转,檀唇点朱,在梅长君抬眸时对她眉尾一扬。
在她身侧的一位少女着浅紫衣裙,身段玲珑纤细,眼波流转间神态极为清傲。
……在府里不敢来正院,今晨上学也不愿与她同行,如今找到朋友,便齐齐出现在眼前了?
梅长君觉出几分好笑来。
“绮姐同她说这些做什么?我们与她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总归是一个府里的,”顾绮无奈地摇了摇紫衣少女的袖子,低声道,“当然,江家向来不与首辅一党多言,渺然妹妹若是不愿,在书院内我定不会多理她的。”
江渺然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江家,清流派,不知与前世那位以身死谏、最终被逐出家族的江继胜有没有关联?
算算时日,应当便是明年了……
看着满面清高的江渺然和顾绮,梅长君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对她们淡淡一笑。
“妹妹放心。”
她带着女使转身离开,一路行过回廊,便到了位于正中的学堂。
几个梳了双丫髻的女使坐在外间的桌上,给新来的学生们登记造册。
梅长君写好名字,站在门边向内望去。
学堂里已来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地聚着。
年纪小些的在说笑打闹,年纪稍长些的在像模像样地论着经史子集。
有人的书案几乎都是连着的,其中有些笔墨纸砚同出一处,似在彰显着主人们相熟的关系。
梅长君的视线游移至后方,便觉一处空空落落,有些扎眼。
那是谁的位置?
四周无人,孤零零的一张书案上并无名家墨砚,看起来有几分普通。
但在几张素笺旁,一支沾了墨汁的毛笔简单地搭在一块木片上,恰恰吸引了梅长君的目光。
这笔搁好像是……崖柏?
梅长君提着自己的书匣,穿过熙攘的学生们,选定了它右侧那方书案坐下。
此处居后、邻窗,周遭无人,显得格外清静。
梅长君取出文房四宝放好,又从书匣中摸出一卷书来细看。
不知过了多久,学堂内吵嚷的说话声忽然低了下来。
先生来了。
梅长君等的人也来了。
学生还未到齐,先生垂首整理教案,学堂内的议论声又渐渐大了起来。
裴夕舟立在先生身侧,听他说了几声嘱咐后,躬身行礼,转身向下走来。
他望向自己的座位,有些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红衣身影。
梅长君并未抬头。
直到裴夕舟走近,坐下,取过素笺放在案几上,沾水研磨,她才放下手中书卷,侧眸转身。
裴夕舟冷白修长的手指正搭在墨块上,指间染上了几分墨色。
察觉到身旁人细微的动作,他手指微顿,同样侧眸望来。
学堂外雨声已歇,日破云出,晨光透过纱窗照在书案上。
她眉目盈盈,淡淡一笑。
“……真巧。”
裴夕舟点点头,并未答话。
真是同前世如出一辙的惜字如金。
梅长君深知他的性子,眼尾微挑,并未放过他,而是浅笑问道:“世子不好奇我的身份,也不好奇我为何初见时便将你认出?”
裴夕舟搁下墨块,用素帕拭去指间墨迹。
“当日家中小厮多言。”他执起毛笔,冷玉般的眸子里是十足十的淡漠,“顾大小姐初入京城,便能从寥寥数语中拼凑出我的身份,如今数月已过,想必更是知之甚深——”
“自然是该知晓的,都知晓了。”梅长君撑着脸,轻声道,“但,那又如何?”
裴夕舟对她印象尚佳,难得多言想劝她换个位置,以免初入书院便与其他弟子起了隔阂,却被她轻飘飘的话语堵住。
他眸中漫出几分不解,仿若一枚稀世好玉染了雾色。
不应该是顺台阶而下,待下课后挪去其他地方么?
就像过往的其他人一样。
裴夕舟侧过身,向梅长君望去。
少女端然坐在案边,眸色静如艳烈无声的春阳。
他握着毛笔的手指有一刹那的紧绷。
但仅仅是片刻便放松了。
“随你。”
裴夕舟收回目光,笔落纸上。
疏朗的瘦金体,透着些许清冷孤静。
梅长君的心中涌出几分复杂。
沈首辅要她接近裴夕舟,自然备好了一切,其中便包括记载着他信息的书卷。
墨痕深浅,一如书中内容浮沉。梅长君从未想过,前世受世人拥戴的少年国师,在更年少时,早已阅尽世事寒凉。
“今日讲《中庸》。”
堂上先生温厚的声音传来。
梅长君收回思绪,静静听着。
一入学便从四书讲起,若无基础,应当会觉得内容晦涩艰深。
但能入承天书院的世家子弟本是家族中的精英,因此众人神色皆是如常。
先生讲到兴起处,还会唤人起来回答。
裴夕舟便是先生重点关注的对象之一。
每每讲到紧要处,他总被先生点起,然后面色平淡地对答如流,清冷的声音如叩击玉石。
“答得好,答得好呀。”
先生的话语里满是赞赏,可转身时眸中又隐隐浮现一丝慨叹。
芝兰玉树的少年,为什么偏偏……
他几不可见地摇摇头,继续讲课。
座下的学生们就没这般收敛了,更有几人直接眸含不屑地望了望裴夕舟的方向,顺带发现了娉婷端坐一旁的梅长君。
窗外日光上移,照在学堂外墙盛放的蔷薇上,课已结束。
一截鹅黄衣袖打在梅长君的书案上。
“你怎么坐这儿?”
顾绮压低的声音里有着惊怒和不解。
梅长君一边整理笔墨,一边答道:“这里清静。”
“可你身边——”
顾绮悄悄扫了裴夕舟一眼,只见他仍是不紧不慢地在纸上书写,仿佛并未将注意力投在这边。
“总之你换个位置,实在不行……”顾绮蹙了蹙眉,“我让我身后之人腾出位置来,让与你坐。”
梅长君并未回答,慢慢地将最后一卷书收入书匣。
“我们总归是一个府里的,虽然有些龃龉,但大事上不会害你。”
顾绮的声音透出几分真挚。
“你的好意我明白,”梅长君抱着书匣,抬眸笑道,“只是我喜欢坐在这里。”
望着油盐不进的梅长君,顾绮无奈地瞪了她一眼,挥袖离开。
梅长君也站起身,对着仍握着毛笔坐在书案边的裴夕舟轻声道:“我先回啦。”
裴夕舟轻“嗯”一声。
待她走远,他才缓缓拿起最后写的那张素笺。
若是梅长君在此,便会发现,写字一向尽善的裴夕舟,有几字的笔锋竟有些偏离。
今日书院放得早,梅长君并未直接回府,在酒楼雅间用完午膳后,对女使吩咐了几句,自己一人戴着白玉面具拐入了附近的一家茶楼。
她约了一位掌柜,要谈京城南侧那大片荒山的归属。
桌上的茶水渐渐被烧沸,白瓷壶口水汽蒸腾。
梅长君看着氤氲的雾气,细细理清自己的记忆。
京郊南侧的荒山十分冷寂,一向少有人烟,前世直到新帝登基时,为锻造兵器派人勘探四方,才发现其中富含铁矿。
自晋国向民间征收铁料铸刑鼎以来,历朝历代的冶铁业不断发展,如今大乾的冶铁业更是达到了空前的水平。可大乾虽然幅员辽阔,但被发现的铁矿产地并不是很多,只有晋城、长治、平定、盂县等十余地。
起初,大乾只有几处官营的铁冶所,其中以交城的云子铁质量最好,专供制兵之用,但由于官员管理不善,最终置罢无常。
为了促进冶铁业的发展,皇帝在数年前便颁布了新政,下令除了官营铁冶所外,有能力者可以自行建造民营铁冶场。
而想要建立铁冶场,首先需要有矿。
卖矿山的人来了。
一位中年掌柜躬身走了进来。
他见梅长君小小一团坐在椅上,面上恭敬的神色并未发生变化。
京都世家子弟极多,总有几位得家中看重、可以任意支使大额钱财的,买几座荒山早已不是新鲜事了。
梅长君并未刻意压价,简单谈了一个数字后,便静静地等掌柜拟定契书。
冶铁本就有着厚利,更何况不久后江浙乱局渐起,蛮夷犯境,更是急用兵器。
能以荒山的价格拿下矿山,她自然也不计较那一分一厘的得失。
“掌柜可知,京都除墨阁外,还有何处能够请到优秀的管事?”
梅长君签完字,将银票递给掌柜,声音清清淡淡地响起来。
掌柜一边躬身接过,一边道出了几处地名。
待梅长君点头后,他再次行礼出去,守在屋外的女使们走了进来。
梅长君抬手慢慢摘落自己的面具。
白玉面具滑下,带着鬓角的蔷薇花洒落肩头,衬得她愈发清致动人。
“大小姐的花掉了……”女使笑着从梅长君肩头拾起落花,收入帕中,道,“府里花园中也栽了一水儿的蔷薇,说是从江浙一带运来的新种,比书院里的好看,等会儿回府时带您去挑几朵?”
梅长君嗅着蔷薇的清香,笑着点了点头。
江浙的蔷薇也盛开了。
难得空闲的顾珩站在花影中,手中握着梅长君前些日子送出的家信。
亲随穿过茂密的花帘,走到顾珩身前跪下。
“查清楚了?”
顶上传来顾珩轻柔和缓的声音。
亲随双手握拳,行礼道:“大公子,我们的人跟着去,最后在一处小巷中发现了……”
听完汇报的顾珩唇角笑意愈发柔和。
“今日是个好天气,适合出门。”
他将信笺收入怀中,拿起靠在架旁的长剑。
清亮的日光打在剑鞘上,不时反照出一道寒光。
顾珩桃花眼含笑,踏着一地蔷薇向外走去。
“早日解决,便可早日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