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如洗,每一颗星都灿烂又明亮,女人抱着孩子,指着池塘里映入的星辰给他讲一些遥远又有趣的传说故事。
没有什么人.妖大战、九州混乱,而只是一些可爱逗乐不需要承载恩怨情仇的小故事,她给每一颗星都编写了前尘,说:“希望择儿永远都可以天真烂漫。”
孩子似懂非懂,但他喜欢灿烂明亮的东西,也很是捧场,极为照顾母亲的情绪,听母亲说完一段,便会拍着小手为她喝彩。
女人温柔又怜爱地看着他,突然咳了咳,脸上有一股难以掩藏的颓败之色。
小孩问道:“娘亲,你怎么了?”
女人亲了下他的额头,痛声道:“择儿,对不起。”
*
云府中一切如旧,只是有一股伤痛之色徘徊在每个人眉间,云老爷缠绵病榻那么多年,生命就要迎来尽头。
噩耗似是突如其来,其实已经预感已久。
这也是云骋消散了怒气允许云择回家门的原因。
“择儿啊。”云老爷恍惚地看着云择,“我……见到你娘了。”
“她还好吗?”云择眼角滚下泪水,嘶哑着问。
“还是……从前的模样,你很像她……”云老爷浑浊的双眼里浮现怀念之色,“她担心你呢……择儿,你母亲说,你该有个孩子。”
云择轻声问:“爹,我是你们的孩子吗?”
“当然……是……”云老爷回忆起从前,“你娘是个好女子,她……救了骋儿,于云家有恩,我喜欢她,留下她,却不能给她一个好名分……她才抑郁而终,我对不起她。”
云择说:“我想见到她。”
云老爷说:“我……我去见她。”
云择哭着道:“我想对她说,她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她,是天道让我们如此辛苦。”
云老爷听不懂他的话,只是最后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一如当年母亲亲吻他额头时的温柔一般。
云骋站在池塘边上,红着一双眼,问云择道:“你的身体没事了?”
云择垂着头:“或许好了吧。”
也可能更不好了。
云骋迟疑少许,忽道:“你还记得半年前来家里的那名游僧吗?”
云择记得,那是他刚“患病”没多久的时候,所有大夫都医不好他的病,只有那个有点修行的僧人留下的经文和念珠能够稍稍缓解他的痛苦,当时他不明白原因,随着一场场梦魇的揭露,他如今已是明白了。
云骋道:“他说你不是病,是沾了不祥的东西,这东西只有你自己能解,我以为他是坑蒙拐骗,却又心生疑虑……”
若说不祥,或是沾了脏东西,云择的朋友就有驭邪司的谢乘羽,世人对驭邪司在这类事上还是很信任的,驭邪司的人都看不出来什么,云骋便更觉得那僧人是胡言乱语,疑心云择是装病,但同时又不放心,所以拘着云择不准他再见父亲,担心万一真有什么不祥会沾到久病的父亲身上,归根结底,对他来说在弟弟和父亲之间是父亲更为重要。
云择说:“那僧人的确只看了个表象。”
云骋皱眉:“什么?”
云择摇了摇头,说:“这么多年,我给家里添了不少麻烦,抱歉。”
云骋向他走近一步:“你能明白这一点也好,小择,父亲已故,你也该收收心,好好读书,无论做什么都比在市井里厮混强,哪怕你喜欢……也不是不能商量。”
云择没有吭声。
云骋正自伤心,也没了从前的疾言厉色,软了声音道:“你总归还是云家的人,是我的兄弟。”
云择说:“谢谢大哥。”
云骋隐隐意识到了异常:“你……”
“大哥和大嫂多加保重,来日……”云择顿了顿,涩声道,“我会一直记挂着你们,保重。”
……
计非休有很多事情要做,他披着新的斗篷、戴着新的面具策马前行,今日的天色略显阴沉,不是个远行的好日子,他皱了下眉,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穿过一条官道时忽然刮了一阵风,又见烟尘四起,却是有一群人正策马奔忙,擦身而过时,计非休看清这群人个个目光精利,身上盘绕着一种凌然肃杀的气势。
那是他熟悉的一种气势,且他们的披风上都绣着熟悉的山河图腾。
燕氏?
谢乘羽边撸袖子便往东南驭邪司的官邸走,心里叹晦气。
这片地方往常半年也不一定见一次妖祸,有也就是谁家妖宠跑丢了、谁做个噩梦怀疑自己被妖附身了这种小事,随手就解决了,他素来清闲的很。厉害的妖物都在御界之渊那边,驭邪司辖管四方,又有散修猎妖人行走各地,只要戾妖狐魂这个难杀的大妖怪不出来溜达,没有哪个妖怪能真的翻到天上去,但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频频有妖宠出问题,本城的小妖怪闹脾气变狂躁也就算了,今天竟然还有外来的小妖怪蹿来蹿去,这也没什么,说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小问题,小妖怪们不成威胁,对付起来就是累了点,但不知道怎么的,他心里总是毛毛的,没来由地恐慌。
他踏进门,想叫同僚帮自己拿点驭邪司专供的灵药来敷手臂上的伤,却见大家都很勤快,一个个撅.着屁股在那打扫屋舍。
“这是干嘛呢?”
“你还没听说,”一个同僚道,“刚接到消息,皇都驭邪司那边的上官要过来,这两日便该到了。”
临近中秋,湖岸两侧的商户已经在门前挂好了花灯,大家还合计着在临湖水榭对面搭了一个台子,请了戏班子在佳节期间热闹,好吸引顾客,佳节尚未至,戏台上已经唱起传奇故事,路过的游人皆要驻足,两岸和临湖水榭里都站着不少人。
正唱的这一折是大家最喜欢的天承元帝斩妖王、虚行上仙镇群妖的典故,由于从没有元帝与上仙的画像流传于世,民间便尽可能把两位伟岸先人往高大威猛、器宇轩昂、气度超凡上想象,只不过元帝陛下要更有几分君王的气魄,而虚行上仙则更有几分仙人的出尘,那被斩杀的妖王和在妖王死后便惶恐无依的群妖自然就是丑角了。
这出戏词写得好,角儿的扮相也好,众人看的目不转睛、心驰神往,仿佛在那铿锵声调里见证了传奇人物们驰骋天地、降妖灭邪的风华过往,见到丑角出场,自然是哄笑一堂,这七百年来,妖王旧属或死或被镇压,其余妖族大部分都龟缩在御界之渊另一端,九州大地上纵有大妖出世,也都不成气候,就算那传闻中极为可怕的戾妖狐魂似乎也没有能够颠覆乾坤的力量,因此时下的人们并没有七百年前的人族面对妖族时的恐惧,有些大户人家看到戏台上的大妖吟唱,还觉得和自己身边带出来玩的妖宠没有多少区别,都是用来逗乐的物件,看得极为舒心。
桑隐站在栏杆前,沉默看着戏台。
云择搭着他的肩,一下一下点着,漫不经心道:“都说离悬君是当世最强妖邪,比之这些又如何?”
“戾妖……离悬君很强,我见过他的强大,都说他足以与曾经的妖王比肩,”桑隐客观道,“但说这话的人谁也没有直面过妖王和妖王旧属,所以不好评定。”
“见过从前啊……”云择叹息了一声,说,“这戏挺精彩,若无意外,咱们茶馆也可以在赏月那天弄些花样玩的……”
他总有很多有趣的想法,桑隐都支持,因为桑隐也想看,就如同几个月前遇到的灿烂晚霞一般,这世上许多他从前不曾细细品味过的东西他都想驻足欣赏,和云择一起。
但这次他们茶馆不会热闹了,桑隐知道云择因父亲故去心情正低落,除此之外……
他们打算离开。
他身上有着皎月石的碎片,既可安抚净化妖气,也会让小妖怪们知道这是不可冒犯的力量而纷纷远离,所以城中这几日的妖宠躁.动没有躁到茶馆去,但即便是卸剑隐锋归于平常桑隐也不可能完全不知晓外界的变化,他很敏锐,他们也都隐隐有一种预感。
不安的预感。
仿佛这平日里祥和热闹的城池正被一团巨大的乌云笼罩,雷霆风霜正在乌云背后酝酿噩耗。
戏台上还在唱着英雄传奇,英豪盖世的天承元帝挥动山河帝剑一剑斩杀了妖王,超凡脱俗的虚行上仙则操纵五大神器把剩余的群妖震慑的痛哭流涕,观者无不拍手叫好……
桑隐突然把云择拽进怀里,一只手按住了身侧的剑柄。
不远处的方桌前坐着两个人,一个作文士打扮的男人正与周围的百姓讲解戏文:“这戏唱得有误,其实妖王死后妖族并非就全面溃败、陷于绝路了。”
众人的心思都在戏台上,只有零星几个人等着他的后续。
他说:“妖王麾下仍有七大妖将,个个身怀翻云覆雨之大能,其中第一大将应泽更是有化龙登仙之天缘。”
百姓们奇怪地看着他:“妖也能登仙?”
文士对面一名肌.肉暴.横的汉子道:“妖怎么不能?要知道七百年前九州四海俱是妖的地盘,人族狡诈阴险,才夺得了这天下!”
他一激动,一双耳朵顿时化为兽耳,眼睛里也冒出了绿光。
他肩上则坐着一只长了三条尾巴的小舛猴,猴子有了靠山,不再怕桑隐身上的皎月碎片,一双眼睛圆溜溜地望向云择,吱吱冲他叫,十分兴奋,好像在说:你好啊,我们又见面了。
可是旁人无法理解它的兴奋,四下一时僵硬无声。
文士说:“人心脆弱的很,不要吓到大家。”
说罢,与那兽耳汉子一同转来了目光:
“将军,好久不见。”
这一句是惊雷,亦是击散最后一层迷障的魔语。
“嘭——!”的一声巨响,云择心海里炸开一片熊熊烈焰,炸碎了七百年的混沌,炸碎了他的无知无觉,炸出了早该洞悉的所有真相。
他抬首,凤眸之中金光闪烁。
……
百里之外,皇都驭邪司一行人策马快行,为首的一名上官突然勒住了缰绳,望着前方喃喃道:“判断出错了吗?”
“翟大人,”后方心腹下属不解,“怎么停下了?”
“听底下奏报,有两只危险妖物从御界之渊那边偷潜而来,方来缉拿,然这一路所见异状……恐怕不止如此。”翟宿望着那骤然腾升的妖气,心念急转,“不好!十几年前妖脉出现问题,半年前离恨海倒灌而上,如今群妖躁.动,这一连串事……有大妖要出世了!”
大妖出世?!
普通妖物倒还好,若来个戾妖狐魂那样的……一个戾妖狐魂已经够令人头疼的了,若再有,还怎么教人安生?!
离恨海倒灌这件事臣属们都知道,那是因为他们跟戾妖狐魂干的那一架造成的损坏,但是……
“妖脉为何有异?莫非跟当年敬天祭生乱、太子殿下不知所踪有关?”
翟宿点头,神色凝重道:“眼下这大妖恐怕非我等可降服,你速传信西北请楚、璧二人过来,务必请出沐风!另外,再联络虚行宫和孟惊尘!”
“是!”
春水街,云桑茶馆。
二楼卧房中,那幅笔触精妙的五神困妖图无风自展,缓缓露出沾了血的面容——五个先代猎妖人背临苍生、面朝妖魔,他们手上托举着光华流转的五大神器,而神器所指之处则是妖王覆灭后带领群妖负隅顽抗的七大妖将,位于七妖之首的乃妖王麾下第一大将蛟龙应泽。
这大半年来,云择一直都在做梦。
起初梦的内容模糊不清,身体还要被疼痛和燥郁折磨的痛不欲生,谁都说不出这病的原因,修行的游僧和驭邪司谢乘羽也无法辨明他的问题,看不出潜伏的妖血,更不能让他得到解脱,直到他遇到了桑隐,桑隐可以让他远离迷雾、减轻疼痛,因为桑隐身上的神器碎片可以净化妖气、安抚他血液里的躁.乱。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自己有古怪,可他仍旧不知道自己因何而古怪,不知道身体里为何会渐渐涌现出妖气,亦不明白是何种妖气,他在桑隐的陪伴下小心翼翼地压制,小心翼翼地探寻,随着梦魇逐渐清晰,妖气越来越外露,真相也渐渐浮现,至今日眼前便只剩下一层脆弱的迷障。
陌生的妖物坐在临湖水榭里,惊魂一语,唤醒了沉睡在他血液里的久远记忆。
那并非他的记忆,而是蛟龙应泽和每一个蛟龙后代的记忆。
沉眠的妖血想要冲破多年的桎梏,在他的身体里奋力挣扎,不顾他的痛苦与抗拒,誓要与他融为一体,逼迫他接受自己身为妖龙后裔的事实。
而他听着定魂咒、借由皎月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