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镇曾经繁华昌盛,是各个村落去往交易买卖的好地方,自从山腰建了个惊鸿庙,一时香火旺盛。
可惜后来魔族侵犯,各家各户不得不举家搬迁,忍痛远离世代生活的地方,禾田枯死,水车不再转动,屋舍半开着门,里面的陈设东倒西歪。
没有人烟,杂草肆无忌惮的生长,水源被黄田掩埋干涸,最终无论是山、庙宇,还是村镇,都一并荒败了。
两人喘息着跑向空无的街道,紫云一手扛着人,另一只手握着陈非,死死不敢放开。
陈非跑得腹部抽痛,迎风问:“师姐,这里到底是哪?”
“晚泉城的十里镇,十里镇的人早几代就就退居晚泉城,这里就被弃置了。”紫云眼睛亮亮的,对着陈非道,“我们去躲起来,去——”
话没说完,紫云被人拉到一间屋舍里,陈非也被牵连进去,一进屋舍就被师姐摁在怀中,脸都露不出来,差点喘不上气。
鼻间有很浓厚的血腥味,陈非稍稍抬出一双眼,看见屋舍里的情景,几个人在打坐调息,身上脸上的血都没抹,面对着紫云的男人半褪衣衫,胸前一条贯穿的伤疤,血淋淋往外冒血,旁边的人正拿着一罐药膏小心翼翼涂抹男人的伤。
陈非听见师姐惊讶的声音:“师,师兄,你们这是———”
旁边的人叹息,悠悠开口道:“我们分开之后有异变的狼群围攻我们,师兄解决之后又去寻其他人,大家都受了伤,所幸无人阵亡。就是师兄受一只巨狼突然偷袭,也受伤了,硬撑着也要找你和钟师弟,幸好你们跑到这边来了。”
男人定定盯着陈非,他面严目肃,冷着一张脸时很能唬哭小孩,心怀莫测者见其双目心底发虚。
陈非见过他,是执法队里的,名符复,向来过目不忘,不知这么多年了,会不会认出她。
陈非往紫云怀里埋。
符复果然开了口:“紫云师妹,这位是谁?”
紫云神情不变,十分镇定的说:“她是我师妹,我与师弟也被狼群攻击,师弟被咬了之后发生奇怪的变化——我,我还看见了魔族,青白脸,六只眼睛,骑着巨狼,长成四条手臂,我师妹的同伴救了我们,掩护我们先走,我的师妹也遭受埋伏,现在连灵力都用不了。”
符复此人,心如面,面如心,刚正不谀,守礼严谨,对魔族尤其痛恨。
紫云半真半假的说,他一定会抓住漏洞,隐去一些说真的,注意力能分散些。
果然,符复脸色变了,却没有放过陈非:“魔族……师妹,你这个师妹是在哪里遇到的?”
紫云欲哭无泪:“就是在被追击的路上,师妹为我受了一击,本就虚弱的身体现下更是……”
符复不知信没信,自己用纱布缠伤,披衣起身:“罢了,无论如何,如今人族共同的敌人是魔族,其他的待战场全胜,再秋后算账。那个魔族在哪?”
紫云又着急了:“师兄,那个魔族很厉害!”
“那也不能弃同胞于不顾,听着,待他们调息好,带他们回晚泉城,遇到什么不要硬扛。”
符复或许看出了什么不对劲,但是他更加注意的是紫云口中所说的那个魔族将领,他是领队的人,绝对不能因为一点点的怀疑,让自己的同伴落下圈套,全军覆没。
冷风吹开屋门,街道上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四臂六眼,青白皮肤,每走一步,地面仿佛在震动。
符复神情一变,快速同其他人道:“走!快走!”
浓厚的魔鬼让本就动荡的灵台雪上加霜,几个本在调息养伤的人立刻吐了血,彻底清醒过来,能动的人七手八脚扶着其他人。紫云趁乱问一句:“符师兄,你别硬扛!”
符复提剑冲去,那个魔将一见那么多人,狰狞的面孔扯起嘴角,看上去更恐怖了,从背后扛出一把巨斧。
其他人想走,跳出几头体型膘壮的灰狼拦截在前面,它们呲牙咧嘴流着涎水,雪亮的眸子映着他们或惊恐或倔强的脸。
鲜血和厮杀,刀剑相撞的颤鸣,这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混乱间陈非被推了一把,紧接着大斧迎面劈过来,紫云拉住她,背脊被划伤,腿被狼咬住。
“师姐!”
符复将长剑刺入魔将胸膛,被一掌拍开,撞在屋舍墙壁上,这一掌威力极大,屋舍坍塌,他半天也爬不起来。
魔将的一只手轻易将长剑从胸口拔出来,丢在一边,挥舞着巨斧靠近陈非,道:“我真是许久没见过那么多人族了,正好,把你们的头颅都割下来挂在旗帜上,到时候去打晚泉城的时候,想必你们的同胞的,脸面会相当精彩吧?”
紫云喘息着,松开手:“快走、师妹——快走……”
那一刹那,陈非的眼前浮现无数个相似的场景,沈清的、师兄的,最后定格在紫云脖颈后即将落下的侧刀,所有被埋没的,所有的不堪、痛苦、刻骨铭心的记忆,在这一刻全都爆发出来。
——“师妹,不要害怕,我们一起长大,如果连我都不信你的话,那你该怎么办啊?别哭,师姐……一直站在你这边的。”
紫云师姐,为什么你能为了这样如溪水一样平淡的交情付出自己的生命呢?
——“师妹,师兄、在这里,你不要怕,师兄师兄,还在这里,师兄一定会帮你的,不要怕。”
师兄啊,死亡降临的那一刻,你痛不痛?会不会后悔?
……
陆萧心口一阵心悸,没由来的恐慌,下一秒一阵庞大的怨气海袭风卷来,将十里镇乃至荒山淹没,所有生灵猝不及防被沉入其中。
“陆萧。”沈清朝他招手,说,“谢谢你,如果我死了,不要将我的尸体埋入这片土地,我不属于这里。”
陆萧喉咙干涩:“沈轻轻。”
别走,别丢下我一个……我真的好怕这个吃人的世界,没有能力就只能任人割宰,像畜牧傀儡一样被人摆弄。
沈轻轻,你知不知道,你来找我坦白一切的那一天,那是一个久违的夏日,我躺在竹林里,做了一个美梦,很惬意,不愿意醒。
我真的好高兴,能有一个同类……
陆萧流着泪,他什么也抓不住,只能看着那些人一个个向黑暗走远,眼前浮现穿越过来时受到的屈辱,像钝刀子一块块割下他的肉,被冰水浇个劈头盖脸。
陆萧咬牙,怒斥道:“陈非!!!”
他睁开眼,坐起来便见面前模糊的影子,模糊?他揉了揉眼,摸到一手湿,是他的泪水。
面前不是影子,是穿着玄甲的人,高挑挺立,环抱着一个半昏半醒的女子,脚下怨气缭绕似锁链。
陆萧迎面对上威严,腿站不直,是和弥生,不,连弥生也拟比不了的威慑。
“我早就说过了。”玄黑面具脱落,掉在地上,露出一张面无表情,双眼却蓄含热泪的脸,苍白,悲情、苦相。
“陈非就是太重情了。”陈是像是评判,又好像是感叹道,“割舍不掉,远离不了,被你们围聚在一起就愿意豁出性命,可是天煞孤星,亲缘寡淡,又一路往死路走,对谁都不好。”
陆萧哑然无声。
·玄甲融解,化为澎湃的怨气,流向四方,紫云的伤势逐渐好转,陆萧身上被抓咬的伤疤也消弥起来。
陈是将手扣在紫云眼上,呢喃几句古老浓厚的音节,看似不成调,却有种宁静。
祂收回了手,说:“她不会记得遇见过我们了,她的同伴也不会记住,那你呢?”
陆萧差点咬了舌头:“什么?”
“只有一个人,不会拖累他人,也不会拖累自己,没有软肋,也不需要软肋。”
陈是垂眸,泪如珠,面色却如冰雪一样难以消融的愁眉。陈非虽然外表平平,可是眉宇之间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苦相,另一个灵魂则截然不同,可是现在这份苦相似乎已经融合在一起,陆萧也分辨不出来祂到底是陈非还是另外一个人了。
陈是说:“我也可以消除你的记忆,或许暂时改变你的容貌,再跟随我的话,随时有危险。”
陆萧听完差点气笑了:“你说呢?我可是和你一样被通辑的共犯了,除了跟着你,我还有什么退路吗?”
“共犯吗?我不会再管你们的生死了。”
“不需要,我受够了这个世界。”陆萧笑了笑,“死就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