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梦里的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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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春天,新学期开始,易纯所在的学校进行改革,按照成绩名次划分班级。
易纯的成绩排在全校中游,几张贴在学校公告栏的分班名单,把尚未建立牢固的同学情谊也一同划开。
易纯与班级里的同学交往甚少,甚至和她的同桌也很少交流。
起初她以为同桌跟自己一样只是不爱说话,快要到学期末,学校组织体检时她排在同桌后面,拿体检单时无意间得知同桌有高功能自闭症。
易纯在蒋域的电脑上搜过这个专业名词,长条状的搜索引擎框住那几个字,页面上只有简单客观的描述。
她把搜索历史删除,对着电脑屏幕缓缓呼气。
分班名单上没有对方的名字,易纯为此还鼓起勇气找到原先的班主任,班主任用很有嚼劲的普通话告诉她,胡思敏转学啦,她爸爸妈妈接她回香港。
易纯当时对于香港的印象还停留在香港澳门回归时镇子上喇叭广播好多天,每走过一家店铺,桌子上的收音机里的新闻必然是关于香港澳门的。
她学过《七子之歌》,老师并没有讲太多歌曲的背景故事,她一直认为香港澳门离她特别遥远。
从办公室出来,她看到上午的阳光从教学楼前的香樟树叶间晃动而过,忽然对香港有了实感。
在某天夜晚,她翻看以往的日记,看到胡思敏的名字,悄无声息地感到唏嘘,如果她当初没有那么谨慎,没有把胡思敏划在好同学区域中,她们的故事线是否会多一项告别的戏码。
新班级的同学她一概不认识,新同桌是个话很多的男同学,入学没一周,就已经事无巨细地将自己家庭情况翻了个底朝天。
老师讲课时夹杂一些本土方言,易纯也不会再写纸条问新同桌是什么意思,不过后来新同桌知道她不懂粤语,直接在课堂上用普通话给她翻译,也因此被老师揪出来骂了几次,让他不要在课堂上打扰其他人听课。
易纯过意不去,表明她听得懂,不用再帮她翻译。
她偶尔看到新同桌欢脱地跟前后左右聊天,时不时想起那位眼睛红红地塞给她作业本的女孩。
她们在课间向来是安静的,左侧窗户外面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这边的夏天很长,那些浓烈的绿意仿佛溢出香气,将她们深深淹没,在两桌之间传递的纸条都带着夏天的热度。
易纯将这些事说给蒋域时,他正在电脑上劈里啪啦敲键盘,屏幕上是她看不懂的英文字母和符号。
蒋域跟春节认识的长发男成为网友,长发男回校以后帮他列了很多专业课书目,他已经不用再去酒吧兼职,学校、公寓和医院三点一线,偶尔抱着吉他在阳台上唱歌。
蒋域听她跟吃饭掉饭渣子似的,碎碎地讲最近发生的事,拧开一瓶橙汁给她,说还是教她粤语吧,不要麻烦同学,特别是热情的男同学。
但后来粤语还是没学成,因为不久后学校就出了新规定,要求全体师生紧跟国家政策走,学习语言规范法,在学校里要讲普通话。
某节体育课,班里几位女同学坐在操场上聊天,易纯听见她们说学校出新规定,是因为外校有人往教育局写了一封建议信,教育局局长亲自回复,两封信登上了本地的晨报。
新闻都会变成明日黄花,除了当天的报纸,谁也不会记得那两封信,易纯当时在操场听见后,在心里无比感激勇敢写信的同学,不过后来她也逐渐忘记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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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纯的生活轨迹也很固定。
她白天上课,晚上写题,一周去两三次医院,并已经很好适应新班级的进度。
年轻老师讲标准普通话,老教师们的普通话要么有一种面条的劲道感,要么有红薯烫嘴的感觉,不管是面条还是红薯,都比无花果流汁似的粤语好懂得多。
她试着跟班级其他同学交谈,讨论习题,体育课上也有女同学向她发出组队邀请。
那段时间于小鱼不常出来,其中一次与易纯出来看电影时,太累,歪在易纯肩膀上睡到电影结尾,醒来后还在打哈欠,说她最近太忙。
所以有几次易纯是单独去医院的,次数多了就被王琴察觉到。
王琴早年与阿彩关系不合,也因此扯过架,她不喜欢阿彩招摇的姿态,阿彩同样不喜欢王琴整个世界都欠她的态度,偏偏她们都是硬石头,针尖对麦芒。
得知阿彩生病住院以后,易纯原以为王琴会呵斥自己,勒令她不要往医院跑,但王琴什么也没说,跟着易纯来医院,还是那副淡漠的表情,环胸站在门外,最后扭头走掉。
同样在她们都失眠的晚上,王琴说到阿彩时会有意识避开,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阿彩其实很可怜。
如果是在家,易纯会追问王丽华原因,但她对王琴开不了口。
她还是觉得,自己跟王琴之间总是有一块薄膜,且两个人都没有要戳破这块薄膜的想法。
她们的交流不深,不要求回响。
阿彩的病情暂时得到控制,春分那天,易纯放学后去医院看她,蒋域还没买饭回来,同房阿姨也不在。
易纯放下王琴托她带过来的果篮,照例问候几句后打算回家。
阿彩突然问易纯能不能推她去外面看看。
自她住院起,她就没有下过这层楼,还没见过今年的春天。
天上落了春雨,易纯从护士站借来一辆轮椅。
医院里的棕榈叶沾雨后绿得鲜亮,淅淅沥沥的雨水透着明净。
阿彩告诉她,这边春分时要吃春分饭,但她从来不过这些。每年这个时候举办宗亲仪式,她也从不参与。
她没宗亲,连自己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春分那天的春菜也不喜欢吃。
“我就喜欢抽烟,”她精神稍微好些,话也变得多,“早些年,也是一个春天,有人给我带了一盒烟,红色的盒身,上面有两只鸟,我跟他分着抽完,抽完后窗外天黑雨停,他就离开了。”
“妈的,我没有问是什么烟,这么多年我也没找到。”
“后来我就遇到了蒋思明。”
阿彩冷笑一声,又骂了一句不是东西。
易纯张嘴想要接话,只是阿彩似乎并不在意她有没有听,继续说:“我年轻的时候更漂亮,在剧院里演话剧,你可以去香樟街打听,就算你问路边撒尿的野狗它也认识我。”
“这条腿怎么废的,”阿彩掀开腿上的薄毛毯,“你以为跟蒋思明和蒋域没关系?”
“其实我也很讨厌你的,”她直言不讳,“我也讨厌你妈妈。”
“阿姨,你为什么会讨厌我?”
易纯没忍住。
阿彩瞥眼过来,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口袋,什么也没摸到,眉皱得更深,“你看,就连讨厌原因也要问具体,硬梗啊。”
易纯听懂了,低头笑笑,“其他能改正,这个我没办法。”
阿彩一梗,嘟囔一声:“蒋域就死气沉沉的一张脸。”
从她口中,易纯很少听到蒋域的名字,更不用说有关蒋域的事。其实易纯无数次想问她为什么一直把蒋域拒之门外。
前些日子,她在学校的图书馆翻到一本讲亚洲家庭关系的书,作者在解释母子关系时持有一种观点,亚洲人擅长将关系倒置,母亲是小孩,小孩是母亲,父亲的角色是空缺的。
有些人的亲情缘分很浅,他们只是恰好成为了母子。
春雨越落越大,雨水也是绿色的,呼吸的气息被青翠的绿意包裹,易纯却从她身上嗅到一种衰败腐烂的味道,与植物或者果肉腐烂的味道不同,没处理好内脏丢在潮湿土壤里,泛着腥味。
几次化疗之后,阿彩的头发脱落得越来越快,稀稀疏疏,她皱眉看镜子,说这比她咯吱窝里的腋毛还要少,烦躁地让同病房的阿姨帮忙推平了。
她的皮肤也逐渐松弛,整个人就像一张松松垮垮挂在骨架上的人皮。
衰老总在瞬间发生,易纯握不住心里莫名的恐慌,拽着她不停下坠。
阿彩说那么一通话,几乎耗光她的精力,她看向被雨水打击的棕榈叶,问易纯可不可以给她买盒烟,随便什么烟都好。
下一秒易纯看过去,她已经睡着了,眉间紧皱,像在梦里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