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藏在贝壳里的浪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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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域知道于小鱼离开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
在木棉站的公寓里,易纯蹲在阳台上剪爬山虎的枝蔓,蒋域趴在沙发上闭眼休息。
易纯知道他没有睡觉,从海边回来以后,他常用这种方式抵消滞后的情绪。
蒋域身上的情绪并不低沉,易纯感觉那更像是一股夏天傍晚的气息。
安慰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易纯既不会转移他的注意力,也不会像于小鱼那样用自己的经历抹平对方的痛苦。
但是蒋域告诉她,他并不觉得痛苦。某个支点消失,他突然有些迷茫。
他歪过头这样说的时候,易纯想起于小鱼给她写的那封信。
春末夏初,树木蓬松地绿着,易纯感觉自己也变得蓬松,然后变成一团不明物体飘到天上,俯瞰被雨淋湿的建筑物,它们身上有孤寂深沉的颜色。
她挑挑拣拣告诉他于小鱼已经离开广州,提及离开原因,她没有想好措辞,只说于小鱼顺着大海游走了。
蒋域一动不动趴在那里,将脑袋重新转回去,问:“易纯,你什么时候走?”
易纯的手指沾有爬山虎枝叶上的雨水,凉凉的。她动动蹲麻的双腿,“不知道,但应该很快,”她小心剪下几根藤蔓,继续说,“你知道他们在闹分手,好像还很严重。”
“我去哪里无所谓咯。”
易纯拍掉手心的雨水,回头看到一颗黑乎乎的后脑勺,“蒋域,如果我走了,你会想念我吗?”
蒋域没说话,易纯只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说话,将阳台上的藤蔓插进花瓶里。
“这句话只有表面含义吗?”
蒋域开口问她。
易纯把来时买的几枝玫瑰花剪枝,依次放进花瓶,头也没回地说:“对呀,我会很想你的。”
蒋域突然笑了,笑声闷在沙发抱枕里,看着她的侧脸问:“那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易纯特意转下身子,跟他注视:“如果你同样想念我的话,我们应该还会再见。”
蒋域的目光一直落在阳台,易纯蹲在那片孤寂的绿意中认真地给玫瑰剪枝。
雨停下来,水洗一样的天空猛地变得透亮。
蒋域心脏快了几拍,过一会,开口说让她不要太担心于小鱼,并讲起小鱼前年春天独自去日本打短期工的事情。
于小鱼在日本被中介骗,在那边三个月,钱虽然没有挣到,还贴进去不少,但是莫名其妙学会日语,尽管并不精通,与当地人进行日常交流并无问题。
从日本回来以后,她告诉过蒋域打算攒钱,自己还是想要念书的。
“于小鱼是天赋怪,”蒋域跟她说,“她学什么都很快,生命力很顽强的。”
“不要担心,她只是需要一个人待会,会再找你的。”
易纯忽然就落泪了,眼前的玫瑰花变成一滩被雨水浸泡过的红色。
蒋域趴在自己胳膊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终于哭出来了。”
易纯擦了下眼睛,“别不承认,哭出来是不是好多了?”
蒋域直截了当。
易纯看着几乎被水泡白的手指,抬起朦胧的双眼看过去。天色变暗,蓝色时刻把他们吞没。
攒起来的眼泪好像因雨水发泡的树根,在这种天气里有股燃烧木柴后焖透的味道。
易纯深呼吸,问:“蒋域,你是不是也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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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时刻过后是琥珀色的暗沉夜晚,易纯不去想蒋域哭的原因,他们大抵有类似的缘由。
他们维持那种状态很长时间,易纯眼泪蒸发掉,听到阳台之外的声响,那是如同贝壳装有海浪般的声音。
小镇不靠海,最近的海距离他们很远,遥远的东西总是令人向往。
小学五六年级那会,班上流行去河边找小贝壳,将贝壳贴在耳边,能听到大海的声音。
易纯跟随班上男同学去找过小贝壳,半路却被顽劣的男生丢下,直到天昏暗后被王丽华找到,当时的天空也是蓝调,她们身上蒙上一层淡淡的蓝色。
王丽华知道原因后,打着手电筒带她去河边,母女俩在长满青草的河边找了一个多小时的贝壳。
易纯觉得她和王丽华就像寻找宝藏的蓝精灵。
当然,易纯没有找到海边的贝壳,后来她明白过来,河边怎么会有海水的浪潮声。
她第一次见到海,第一次真正听到浪潮声音,还是在广州。
贝壳积攒海浪的记忆,易纯觉得她在广州的记忆也好像被收集在贝壳里,落在沙滩上,等着被人捡走,如果无人注意,那些记忆就会像镜子上的灰尘一样被遗忘。
三四月的日子柔软坚韧,一颗怎么咬都咬不断的橡皮糖。
小鱼的离开与阿彩的过世到底还是没能让他俩好过,由此产生的一些夏日傍晚似的情绪缠着他们,怎么甩都甩不掉。
易纯跟蒋域同时蹲在时间的影子里,只是等待,等待一个天气放晴的早晨。
他们默契地不提阿彩、不想小鱼,用书本或者游戏填满生活。
蒋域即将毕业,他在高一入学第一个学期,就已经自学完高中所有的知识,易纯才明白他时常不去学校的原因。
接触游戏的第二年,蒋域终于带她玩了一下之前的射击类游戏,只是她兴趣不大,兜兜转转还是挂上无花果国王的称号,玩最初的入门游戏,在某次与王丽华通话时无意间提起,被好一顿说。
不过易纯已经能很好地安抚她的情绪,逐渐学会用不尖锐的话予以回应。
她谈起王琴时语气轻松,甚至开玩笑地问王丽华,他俩如果彻底分开,她应该跟王琴还是易鑫河。
王丽华在电话那头“哎呀”一声,“你跟易鑫河干什么?是不是疯啦?”
易纯笑出声,回她,我谁也不跟,我就想跟着你。
王丽华接道,我才不会跟着你,你尽管往前飞。
那时候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易鑫河了,其实他们交流不多,易鑫河在她的印象图画里,只有两处是加深的颜色。
一处是在青苹果汽水味道弥漫的公寓里,他欲言又止后的讪笑,一处是在香樟街他满脸通红的模样。
仍旧是在小学作文课,在写命题作文“我的爸爸”时,她握住笔,很想冲到讲台质问语文老师,怎么没有考虑一下没爸爸的学生?
她自然知道自己有爸爸,但易鑫河对她来说还是太遥远了,比广州距离小镇还遥远,远成一个小黑点。
她是语文老师的头号关注对象,作文课上对她三令五申,一定看清楚作答要求,不要任意发挥。
那篇作文她没有及格,拿回家给王丽华签字的时候,王丽华正给别人做新娘服,拿多余的布料往易纯身上比划了一下,说可以裁出来一条红裙子。
月亮升到半窗高,易纯摊开作文本,失望地告诉王丽华今天的作文写得很糟糕。
王丽华没有看,用剪刀利索剪开布料,让易纯念给她听。
易纯便趴在八角桌上,映着桌子上一盏台灯,开始念:“想必大家都有爸爸......”
念到一半,王丽华刚好缝好裙子的腰,让她过去试试。
易纯把作文本扔到一边,没有爸爸好像也无所谓。
她第一次见到易鑫河,在院子里的无花果下,王丽华拉她起来,说这是爸爸。
她快速喊完,只为好交差,实则她没有什么印象。
王丽华让她喊到王琴时,她犹豫了,怎么也不愿意开口,弄得三个大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最后她开口喊妈妈,还是因为听到王琴跟王丽华商量将她带走之后,她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一种原因,王琴带她走是为了培养感情。
因此,为了待在王丽华身边,她别别扭扭地开口喊王琴妈妈。
她喊过之后下意识去看王丽华,王丽华脸上露出欣慰却难过的神情,表情复杂,她并不能一下子理解,但因此明白,这算得上是讨王丽华欢心的方式。
在阿彩去世后不久,易纯跟王丽华打电话,想起这件事,问她王琴当初回来是不是为了带自己走,只是她并没有同意。
王丽华连忙否认,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
易纯并非不相信王丽华口中的话,只是王琴再三表示自己很早就想带她离开,但是王丽华一直以易纯年龄还小为由不放人。
在三个人之间,王琴向来认为易纯怨恨自己,只因为没有照顾过她,而王丽华认为易纯是在抱怨自己没有提供良好的生长环境。
她们都认为易纯心中有怨念。
易纯不解释,知道解释也不可能拧转她们的想法。
在王琴询问易纯想不想跟着她走后不久,她跟易纯说这次打定主意要跟易鑫河分开,等她读完高中就离开这里。
那段时间,易纯大多时候会待在蒋域的公寓里。王琴知道她的去向以后,起初因为蒋域失去母亲而选择沉默,以免刺激到他的情绪,后来忍不住勒令易纯不要往那边跑,男孩女孩单独待在一起,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她脾气上来,质问易纯的语气都显得坚硬,因此易纯思维得以发散,想到砸不开的核桃。
她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让女儿不要往男孩家里跑,脸色不好地跟她讲女孩要怎么自爱,要怎么保护自己。
易纯不解地看她:“可是我们没有在谈恋爱。”
王琴显然不相信她的话,问她周末不回家学习,在男孩家里待着像什么样子。
易纯不觉得有什么,王琴绷紧表情,告诉她要洁身自好。
可是你不是没结婚就生下我了吗?
十八岁的时候生下我,像我这样大的时候,你也在跟易鑫河谈恋爱。
那我和蒋域谈恋爱有什么关系?
易纯是这样说的,就算她没有跟蒋域谈恋爱,她也在表达自己的不理解,单独跟蒋域待在一处,除了恋爱就没的事情可以谈吗?
当时并不流行“性缘脑”这个概念,王丽华也很少教她有关男女性别概念的东西。
王琴这种观念为什么会存在,易纯大抵可以猜到。男女有别刻在骨子里的教育,提醒人,男女除了恋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不过易纯当时并没有想通王琴为什么要那样质问自己,总之那次她们不欢而散。
王琴跟同事调换班次,给易纯定好门禁时间,周末也以学习任务重为由,要求易纯待在家里复习功课。
易纯偶尔望着茂盛的绿意发呆,偶尔会在扔垃圾的时候看到在楼下等王琴的易鑫河。
他们纠缠不休,依旧争吵。易纯趴在阳台上,耳机堵不住他们的声音,雨声、音乐声和他们的争论声一股脑挤进她的耳朵中。
她有时会碰到隔壁的蒋思明,他自从知道阿彩过世以后,一直想要蒋域搬回来,并请求易纯当说客,明白易纯与蒋域的关系不一般。
通过他暧昧的眼神还有温和的微笑,易纯装作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易纯和蒋域之间的关系并不单纯。
她在某次下雨的周六,得到允许出去买试卷的时候拐到木棉站,并将此事告诉蒋域。
蒋域做完最后一套冲刺卷,看着她的眼睛说,他现在可以重新询问易纯关于他们关系的定义。
看到易纯缓缓睁大的眼睛还有懵懂的表情,蒋域换了一种表达:“如果说我的确不单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