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蜷缩猫尾巴、圆满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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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与王琴的谈话,易纯躺在床上看外面那棵梧桐树,那棵树已经不会再有狸花猫攀爬,在蒋域搬走第二周,餐厅老板已经将其绑架回家,取名小八。
蒋域后来知道以后嫌弃名字不好听,听起来很像在骂人小八嘎。
小八把那棵梧桐树当作猫爬架,曾经压坏一根树枝,垂到两家的阳台中间。
那根树枝摇摇欲坠,易纯看了一会后听见身后翻来覆去的声音。
易鑫河走后,整座公寓的空间都变得宽敞。她和王琴中间那道帘子依然存在,她们有时隔着帘子讲话,声音变成几缕烟一样从帘子那边飘过来。
她修正曾经的想法,在易鑫河搬走将近半年以后,开始相信王琴口中的话,他们这次没准是彻底分开了。
她将此事同步给王丽华后,王丽华喜忧参半。
王丽华不掩饰地评价易鑫河浑身上下只有一张脸可以看,其他毫无用处,但是她又说,脸能有什么用,心性不稳定,只会招惹各种女人,眼尾都要炸开花了王琴还执意不离开,易鑫河也真的是,搞不清楚他为什么一直纠缠王琴,客观来说,王琴模样并不出挑,但纠缠王琴最深,他一开始就不应该招惹王琴。
她也直言自己的顾虑,担心王琴受伤陷进情绪中,并嘱托易纯要好好安慰,不要惹王琴生气。她恨不得连夜坐火车来到广州亲自劝说,但同时担心王琴并不想见她,她们之间的误会太深,已经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解释。
对于易鑫河出轨,王丽华不意外,某次通话时说漏嘴,跟易纯说王琴想要用孩子拴住易鑫河,只是没有想到易纯是个女孩子,且性格顽固不讨喜。
她说起这些时是意外,估计心情太好一时没注意。
易纯挂掉电话以后,坐在阳台上久久没有说话,想到王琴曾经哽咽说因为王丽华的阻拦所以才将易纯留在小镇。
在王丽华眼中,年幼的易纯并不具备好好照顾自己的能力,也没有与大人对抗的条件,易鑫河不喜欢易纯,王琴又太喜欢易鑫河,王丽华从来都是清楚的。
走前一天晚上,易纯看着敲打无花果的王丽华,想不明白王丽华为什么一定要送她去广州。
当时易纯认为,是因为自己是她妹妹的孩子,并认为她经过艰难取舍以后,心里那杆秤还是偏向了王琴。
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王丽华不懂得解释,笨拙地认为,长大以后的易纯已经可以面对陌生的亲人,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消化委屈和不安。若那些委屈和不安发生在年少的易纯身上,她的年龄那样小,连无助都不晓得该如何描述。
所以她甘愿在两边充当笨蛋坏人,闷不作声,被误解后保持沉默。
王丽华是一个十分感性的人,她外强中干,对外犹如一头母狮子,她不光要在人言可畏的镇子上养育幼崽,也要学着雄狮那样守卫领地。也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流露悲伤,或者对着一无所知的易纯流泪。
她讲,我这么老,你又那么小。
王丽华没有明说,在她泪眼婆娑的背后,她的潜台词是年轻她十岁的王琴理应可以成为易纯的靠山。
心疼这种情绪会迟钝发生,易纯承认,想念的种子在雨天里会疯长,她已经决定放弃那些沉默寡淡的赌气,知道王丽华也会迷茫心痛,不懂得如何应对她那些冷淡的情绪。
易纯给王丽华回拨电话,听见她在电话那头喜气洋洋地问她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她着急跟同村的人去街上买菜,并说今天天气太好,她晒着太阳都觉得开心。
易纯握住手机,说:“没什么事,我现在很想你。”
王丽华笑了几下,在几个妇人的欢声笑语中不自然地说:“妈也想你。”
她不坦白原因,兴许她自己也没弄明白该怎么坦白,易纯便帮她保守这个秘密。
秘密会长出密密匝匝的草丛,变成一片飘着青草香的青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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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纯不轻易在蒋域面前提起妈妈,跟王丽华打电话的频率也随之降低。
蒋思明询问过易纯关于阿彩的事情,易纯避无可避的时候会装糊涂,说她并不知情。
阿彩自杀的消息长了翅膀一样飞到大街小巷,在五月下旬的一天,当地报纸突然刊登这篇新闻,只不过新闻里并未点明阿彩的姓名,在报纸中间夹缝里几厘米的地方,用寥寥几句话介绍了她的一生,最后用“珍爱生命”作为结束语。
那日报亭老板看着当天报纸,对放学回来的易纯说,报纸上写的是蒋域的妈妈吗?
易纯背着书包路过,戴着耳机匆匆离开。
蒋思明认为这是一件丑闻,向来喜爱外出的他生生闷在公寓好多天,他无聊时喊易纯,头几次易纯还会礼貌地搭上几句话,后来意识到他肆意打量的眼神时,再次想起在夏天坏掉的蓝莓酱。
蒋域让她不要跟蒋思明说话,也不要多跟他接触,单独在家的时候不要给他开门。
他当初能在众多男人中赢得阿彩欢心,并非只凭借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有一天他突然问易纯,是不是在跟蒋域谈恋爱。
他们都在关心这个问题,蒋思明更多地带点着暧昧的意味。易纯否认过两次,他虽点头说明白,但眼神依然表明他并不相信。
后来他的打量变了味道,他的视线停留在易纯略显干枯的头发上,往下看到易纯不算高挺的鼻子,还有像是没有发育好的身高,犹如在打量一个是否合格的商品。
这被王琴撞见过两次,并在晚上睡觉时自言自语,要不要搬到其他地方,或者辞掉工作早日离开这边。
但是一想起易纯的学业,又烦闷地打消念头,并透露她后悔带易纯出来。
蒋域给过易纯新公寓钥匙,如果王琴也不在家,她可以直接开门进去。因此,她往木棉站跑得更加频繁,一开始是因为阿彩过世,她担心蒋域想不开,后来便成了习惯。
要是碰到雨天,她会晚归,王琴给她设了门禁时间,时间久了,也形同虚设。
王琴一直对这件事心怀芥蒂,并认为易纯不洁身自爱,她说过几次难听话,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放弃。
易纯觉得她那些话没有道理可言,她们之间的矛盾原因已经发生转变,从王丽华身上转变到蒋域身上。
但看在易纯逐渐进步的学习成绩,她也不再劝说。
到学期末,易纯的成绩已经提到学校中上游,稍微加把劲就能跑到上游。
因为与易鑫河决裂,王琴早已经谋划早些离开这边,易纯的成绩仿佛是加速剂,她迫切希望易纯的成绩继续上升,好让她们离开的理由更加充分。
但她并不相信易纯待在蒋域那里能够学习,她以成绩作为筹码,跷跷板两边一头是学习成绩,另一头是易纯和蒋域,且在放弃管教易纯以后表示,只要成绩没有下降,她会睁一只眼闭一眼。
在她眼中,易纯和蒋域依然是在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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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域听到易纯这样说以后没忍住笑出声,用食指敲敲她面前的英语题,跟她说这个语法点已经错过两遍,事不过三,再做错就不合适了。
当时进入雨季,他们那里连下半个月的雨水,易纯待在蒋域公寓的时间越来越晚,回去越来越迟。
在一次暴雨晚上,易纯委婉地表示能不能让她借住一晚,外面雨水太猛,回到家里也会浑身湿透,没有等蒋域回复,她轻车熟路地拿起桌子上的手机,给王琴发短信,没有撒谎,也没有多么委婉,告诉王琴不用担心。
过去十分钟,王琴回复她一串省略号,问她是不是要气死自己。
易纯回她不是,然后问蒋域还有没有青提味道的软糖。
从一开始,易纯和蒋域大多时候在晚上交流。在旧公寓的时候,他们各自坐在阳台上,看着凌晨时的夜空,不记得都说过什么,以至于易纯每每回想起蒋域,背景都是一片阴霾蓝的夜空。
那天晚上,爬山虎的叶子被暴雨打得瑟瑟发抖,迸溅进来的雨水打湿到室内的布艺凳子,公寓的空气湿润,易纯皮肤的毛孔放佛都被水汽堵住。
她问蒋域能不能唱首歌。
蒋域拿出吉他,拨了下吉他弦,让她选歌。
易纯托住下巴,说:“唱首《晴天》吧。”
蒋域试了试音,学她当初的语气:“可是现在下雨。”
易纯拉动凳子,离蒋域近了些,催他赶紧唱。
他身上有沐浴露的味道,混着雨水的潮,易纯认为这是能够让她安心的味道。
类似的还有王丽华身上的气味,与任何香水无关,王丽华从来不喷香水,只是很喜欢用香皂或者六神花露水,夏天她拖地时,会往拖布上洒些花露水,屋子里的窗户敞开,四面八方的风从外面吹进来,满是好闻的气味。
王丽华身上带有暖烘烘的香味,像香甜的麦穗味,也像蒸馒头出笼的气味,闻到便安心。
蒋域身上的气味更加清凉,像一捧雪,也像一杯加冰柠檬水,易纯嗅嗅气味,揉揉鼻子。
蒋域在弹唱的同时,易纯小声哼着,因为音准较差,所以唱歌七扭八扭,把一首歌唱成蜷缩的猫尾巴,虽不在调,但低低的嗓音总能让人心头一痒。
他们的人影在客厅墙壁上晃动,连同外头的雨水也跟着摇晃,那雨声时大时小,在潮热的灯光中,易纯和蒋域身上有种圆满的寂静,流动的音调活过来,从吉他弦上飞到雨夜里。
昏黄的一面阳台玻璃门后面,易纯拽了拽蒋域的衣角,抬起闪亮的眼睛说:“蒋域,你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
“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