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野心头猛地一跳,不动声色移开视线,垂眸不语。
她刻意拖着时间,想看看对方接下来的反应,根据接下来发生的情况来决定自己的应对方式,然而还不等她悄悄聚气提前防御,木偶人的脸忽然就狰狞起来,整个人瞬间膨大三四倍,一团黑雾从她的口鼻、眼,甚至全身爆发出来,像一缕缕丝线,张牙舞爪地堵住方野的后路,那张脸再次贴近,她甚至感到冰凉的眼珠触到了脸颊:“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
神经质的重复一遍又一遍,方野感到自己建起的屏障在微微开裂,同时大脑也因为这怪异的冲击一下下刺痛,立刻叫停:“娘!”
木偶人一滞,忽然缩了回去,就像回放一样,撒出去的黑雾竟然沿着原本的轨迹收了回去,胀大的体型迅速变回原样,皮肤也渐渐重现光泽,是一个温婉夫人的形象。
她端着手,眉目柔和,微笑:“好孩子。”
方野知道事情不简单。
因为她的脸还是裂开的,隐约能看到露出的血肉,黑色的丝线将嫩红的肉连接在一起,脸部微微一动,就会裂出无数条鲜红的缝隙。
方野深深吸了口气。
目前看来,只能顺着对方走了。
方野被这里莫名其妙的压制闷得浑身不适,按照刚才对方的攻击强度,她一天内最多只能试探三回,但是次数肯定是逐渐递减的,木偶人的精神冲击攻击的是精神力。
但是这里的规则、仙法以及择风的位置都需要时间去摸索,而且要尽快,拖久了她不确定自己还能否再达到飞升标准。
木偶人逐渐变成了人的模样,看上去与活人无异,她用慈和的目光看着两个女孩,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女儿,“都准备好了吗?”
小丫头脆生生道:“准备好了!”
方野停顿片刻,重复了一遍。
木偶人满意了,轻轻点头,又叮嘱道:“今天,是你们妙妙姐姐的大好日子,你们两个须得懂礼貌,谨言慎行,不该做的事别做,明白吗?”
方野低眉顺目地应了声,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她直觉那小丫头知道的应该不少,只是肯定不能当面问,还是要找个机会。
这位“母亲”带着两个女儿,走过长长的街道,方野一边走,一边探出灵识搜寻择风的痕迹,大脑微微刺痛。
这是一个看上去没什么特殊之处的村落,穿过街道,民房不那么齐整地错落立在各个方位,空出坑坑洼洼的泥土路来。
果然,这里没有任何择风的痕迹存在。那么一把灵剑,在哪里都是极其显眼的,但这个村子诡异,她的灵力被压制不说,思维也没那么清晰,难保择风不是和她一样,也受到了什么影响。
“到了。”
木偶人忽然停下,方野赶紧收回思绪,脚步一停,抬头看到了满眼的鲜红。她下意识抬手看一眼自己的袖子,很怀疑她们三人会被直接轰出去。
门外很快迎出一男一女,方野一看就沉默了。
这俩人同样是一身雪白的装扮,飘逸空灵没有边界线,露出的枯黄皮肤上,涂满了鲜红的颜料,眼睛、脸颊、嘴唇,都是夸张的血红,漆黑的眼珠一颤一颤,机械地齐齐开口:“欢迎来客,欢迎来客。”
木偶人站在门前,好容易灵活些的关节又开始一卡一卡,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新婚大喜,新婚大喜……”
方野不过一个晃神,三颗头就已经贴了过来,其中木偶人更是将头拧了个倒转,眼珠死死盯着她:“方野,方野……”
她呼吸一滞,赶紧学着三人刚才的样子,磕磕绊绊道:“新婚大喜,新婚大喜。”
三颗头都满意了,笑着转了回去,方野注意到,刚才只有那个小丫头没有贴近,只是默默盯着自己。
她有问题?
她不确定是这丫头触发方式与木偶人不同,还是确有异常,暂且持着谨慎态度,没有多看,然而在几人跨入大门时,那只小手忽然碰了她一下。
方野一顿,若无其事地接着走。
一个不大的宅院,在院子侧边支了几个石桌,到处都绑满了红绸,为这色调冷清的小院增添几分怪异的喜气。方野跟随木偶人落座,余光瞄着两人的动作,照猫画虎地勉强过了一遍,这才有空闲打量其他人。
太安静了。
桌边其实都是坐满了人的,只是一个个都静默不语,盯着桌前一动不动,方野想试探都抓不到空隙。
横竖没有感应到择风,方野干脆学着他们装死。这对她来说并不难熬,在荒无人烟的修炼百年,她已经学会了和自己对话,安静是她习惯的常态。
方野在这个时间中思考。
她醒来时听到的声音如果真的是在这里相处的规则,那么,她目前能确定的就是,衣着能判断是否可信这件事,正确性并不好说。
她目前见到的红色都是这里的新婚点缀,想来接下来的新人也是红衣,可这能说明什么?
但如果是假的……为什么呢?有什么目的,或者说,她听到的规则是强制的,必须遵守的吗?
横竖想不明白,方野干脆低头默念清心咒,缓解精神上的刺痛。
没多久,她听到一声充满喜悦的呼喊:“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
方野猛地抬头,发现就在转瞬间,院子里几乎没有人了,只剩那个小丫头一脚还留在门槛内。
还真快!
她赶紧跟过去,因为脚腕上缠着细线,动用了灵力才勉强赶上。出门后,她注意到队尾最后一个人距离她们也很远了,身体路过小丫头时,对方忽然说:“不要管。”
方野一愣,她就已经走出去了。
顾不得想那么多,方野也尽快融入了其他人的队伍,她看见一顶惨白的小轿子晃晃悠悠被抬过来,抬轿的四个男人倒是鲜活些,缠着红头巾,一身红褐色短打,连布鞋都是鲜红的。
方野眉头一皱。
这是不是……有点太刻意了?
她只是远离人烟,又不是把脑子摘掉了,如此明显的“线索”,反而让她警惕了起来。
小轿一直在门口停下,一只手掀起帘子,露出一张清秀麻木的脸。她的脸上满是泪痕,面色惨白,梳理整齐的长发也散了不少,轿子里隐隐能闻到莫名的腐臭味。
方野紧紧盯着她,有些迷惑。她的气息也是介于生死之间的感觉,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如此,生气与死气并存。
然而闻到这样的味道,轿夫似乎更兴奋了,眉梢眼角都飞扬起来,像嗅到血腥气的野兽,眉飞色舞地互换着眼神。
众人都面不改色,木偶一般喜气洋洋地扶着新娘往里走,尖锐的叫好声这才像点燃的鞭炮一般,轰然炸开,方野眉头紧锁,只见那瘦弱似纸片一般的女子,就像水流中的枯叶,被这么托着流进宅院里。
她立刻走到轿前,掀起帘子看了一眼,只见轿子低端糊着一片还未凝固的……呕吐物?
方野心头一跳,又意识到声音似乎减弱了许多,赶紧回身,看到所有人都将头拧了过来,静静看着她。
她硬着头皮走上前,已经做好了承受攻击的准备,那些人却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又一次爆出喜悦的声音。
“快,快送新娘子入洞房!”
“拜堂!”
方野表情古怪,跟着人群涌进堂中,新娘被喜婆扶着,盖上惨白的盖头,跨过幽幽磷火,白色的衣摆带起一片幽蓝色的冷光。
而她的新郎是……
一只鸡?
方野:“……”
姑娘与鸡拜了堂,这短暂的安静没能持续多久,就再一次犹如潮涌般震开,有人呼喊:“闹洞房,闹洞房咯!”
咯噔一下,方野心头一震,只见所有人,甚至是一直站在她前方的木偶人母亲,都露出了诡异的微笑。他们像饿急了的野兽,呼啦啦一声,将这片落叶重新抬起,流进最后的终点。
方野不由跟着进去,只见木偶人们鲜明地化为了两派,女子木偶一排排立在一侧,挂着夸张而红艳的笑容,血淋淋的唇几乎勾到脸颊,定睛一看,她们似乎并不是在笑,而是撕开了血肉,裂成了笑模样。
而以抬轿的男人为首,一个个伸出了枯黄发黑的爪子,将女子按在床上。公鸡新郎咯咯咯笑着,一边咯咯咯,一边动着灵活的脖领,像是在伴奏。
方野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在干什么,神色惊愕,站在门口不知道往哪走。这似乎是在闹婚,至少在有些愚昧的村落是常见且默许的,何况他们是不是活人还未尝可知,但这也……这也太冲击方野的心理下线了。
她注意到站在木偶人一侧的丫头在偷偷给自己使眼色,一咬牙,垂眼站在木偶人身侧空余的位置上,牵动嘴边肌肉做出个笑模样,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蟑螂在啃食食物,新娘始终一声不吭,然而下一刻,方野听见了衣衫撕裂的声音。
她下意识抬眼看过去,只见几只枯瘦的脏手已经伸到了雪白的衣下,来不及思考,方野单手掐诀,一个爆破咒精准落在那些男性木偶身上,炸开一缕缕的黑色木絮。
真是……够了!
这鬼地方是在故意恶心她吗?
新娘似乎吓愣了,一言不发,木木地躺在那里,其余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很显然,虽然方野是暗地里下手,但她们都能不用猜测就注意到方野的动作,她是被一直关注着的。
或者说,这里只有她一个正常人类。
方野冷笑:“你以为我就会怕你们吗?”
别说她只是被压制,就算灵力尽失,她也多的是手段。
方野双手掐诀,昏暗的洞房中灵光大盛,衣摆无风自动,一把巨剑虚影缓缓出现在她身后。木偶人雕刻般的血色面容终于变了,露出几分惊恐模样,那小丫头猛地扑过来,身体在光影中腐烂消散,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方野眼前一黑,竟是失去了意识。
……
她再一次从同一个房间中醒来。
方野面无表情地听着陌生声音讲解“规则”,同样的内容,在最后,又“增添”了一句:
【请听从长辈的安排。】
她直接被气笑了。
原来这规则根本就是在变化的,听从?要她和那些木偶人一样,做一个听话的傀儡吗?
做梦。
方野双腿并拢,身子一撑从床上翻下来,缓缓聚气,想要一举震开缠在脚腕上的细线,突然,门被打开了,进来的依旧是那个小丫头。
她说:“你好,我叫小花。”
方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有记忆。”
小花苦涩地笑了下:“不是什么好事,我宁愿没有。”
方野眉头微皱,问她:“你当时说,让我不要管,是不是指……那件事?”
小花轻轻点头:“是啊,我们被困在这里,已经几百年了。那是婚礼必有的一遭,大家都习惯了。”
方野呸了一声:“未开化的粗俗乡野之人,该杀。”
小花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奇异,良久移开视线,声音古怪道:“我们也已经不是人了,你杀了也没用。你如果想走出去,只能等。”
“等?”
小花说:“这里的小世界,是一个又一个循环,每七天为一周。我也是第一次见闯进来外人,但结果并无不同。你杀不了我们,就是将这里全部屠尽,也杀不了我们。”
方野突然想起那新娘古井无波的眼神,问:“那女子是有意识的吗?”
小花道:“我也不知,大家都是那么活。我也许某一天也会变成阿娘那样,她也是如此。也许已经变了,也许和我一样,还勉强清醒着。”
方野心神不宁,烦躁地问:“你们就没想过逃出去吗?或者结束这莫名其妙的一切。”
小花挑了下眉头,“你是不是傻了?”
也是。
如果能逃出去,谁愿意被困在这里几百年。
方野压下心底的烦躁,朝她敷衍地作揖:“抱歉,是我失……”
声音突然一顿。
方野猛地抬头,大步往前一步,脚腕上传来刺痛,她皱眉,缩小了些,几步到了窗前,小花的目光跟着她的动作移动。
“上一次的阳光……有这么亮吗?”
她又看向木门,意识到一点:“对了,我记得,上一次窗户是没有透光的,只有门缝中露出了微光。”
而这一次,门缝的光更加强烈了,连着糊得严实的窗纸都渗出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