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野一时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走。

目前，至少目前，她是需要妙妙指路的，但这家伙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是否清醒，这是不是又一场欺骗她信任的把戏。

方野冷眼看着，妙妙弓起身子缓解疼痛，几乎蜷成一只虾米，她低声说：“走……小野……走吧，别回来了……”

她心头突然一动，也不知为什么，莫名就觉得苦涩起来。

小花的表达则更为直白，她疼得晕晕地懵了好一会，才忽然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好疼！好疼，好疼！救命，姐姐救命——”

方野现在提不起气，没什么灵力，她左右看看，捡起一块石头，“我可以给你们一个痛快。”

妙妙忽然不动了。她微微睁开眼，看向方野，目光柔和而平静，蜷着身子，忽然笑了：“……小野。”

“愿天下……再也没有这样的悲剧了。”

方野冷冷盯着她，举起石头，用力砸过去，落在妙妙身边，滚了两圈。她快速转身，两三下爬上一棵树，居高临下地观察着下面的动静，抬头四处摸索，找到了一个足够坚硬的树枝，斜着掰断头部，呈尖头状，用指尖试了试，便将目光移向地上的两人。

她们依旧在痛苦挣扎，肚皮鼓胀，但妙妙翻了个身，似乎已经认命，死死抓着地面，隔一段时间才会动一下。

方野的目光始终跟着她们，神色平静，在这一刻，大概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耐心地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几个人形的怪物蜘蛛一样支着手脚爬过来，在两人身上嗅闻。它们的脸齐齐停在两人腹部，顿了顿，忽然张开血盆大口，方野眯起眼睛，高高扬起手臂，一跃而下，噗嗤一声，树枝直直插进最大的怪物脖子里。

其他怪物尖啸一声，瞪大双眼冲她扑过来，方野向后一仰，一脚踢开，就势转了个圈，向前一滚，避开后又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那块石头，回身砸向扑来的怪物脑袋。

手臂传来一股尖锐的刺痛，先是钝钝一麻，随后是撕裂般的痛楚，方野眉头皱了下，就势用手臂抵住它往前，接着往前，掐着它的脖子将它按在地上，眼睛和大脑同时充血，痛感渐渐消失不见，方野用力一拧，拧歪了怪物的脖子。

她不作停顿，再次侧身一脚踹开咬住自己侧腰的怪物，手臂狠狠一撞，就将它撞开。当她们同时负伤，战斗就似乎变回了最原始血腥的方法，只恨不能从对方身上撕下一块肉。

方野鲜血淋漓地抵住怪物，膝盖压在它的胸膛上，看它在身下挣扎尖叫，恍惚发现，这怪物竟是生着最柔软稚嫩的幼童面庞，仰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她，眼里含了哀求。

方野微微一顿，用力咬牙，死死压了下去，双方的气息同时紊乱、急促，杀意在空气中弥漫，忽然，方野腰上一沉，妙妙流着泪扑上来：“不要——小野不要——”

这简直莫名其妙。她一时愕然，但这点力道对她来说丝毫不起作用，方野皱了皱眉：“滚开！”

妙妙哀声道：“小野，不要，你是有大造化的人，你的前程明明很光明，不要继续和我们在这里纠缠下去！”

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用力一拧，愣是将方野掀开了。

方野怒从心头起，猛地扭头看她：“你干什么！”

妙妙喘着气哑声道：“放弃吧，求求你了，你不该留在这里的……走出去吧，小野，不要回头，不要记恨了，走出去吧。”

方野喘息急促，恼怒间竟是扑上来伸手掐住她的脖子：“你这个——”

但她停住了。

她感觉到腿下的身体柔软而放松，没有一丝抵抗的意思，妙妙泪盈盈的眼睛是最清晰的镜子，映出方野现在的模样。

头发散乱，眼睛猩红，脸颊上满是杂乱的血痕，再往下看，更是惨不忍睹，这曾经仙气飘飘的白衣散修身上甚至隐隐冒出了黑雾，与其说是修士，不如说，此时的方野，更像无数的痛苦、怨气、血腥浇灌而出的……

厉鬼。

“想起来了吗？”

方野猩红着眼睛，缓缓低下头，冷笑一声。

想起来了？

不，不是想起来了，是她明白了。

*

向阳村曾被誉为是最接近太阳的地方，因此，在失去太阳的时候，也是最先受到影响的。

失去秩序，再多仙宝也不过是拖累，甚至是索命的鬼。修真界动荡，这些身怀至宝的凡人失去庇护，战战兢兢又难怀希望和喜悦地迎接了一群修士进村，他们以为那是一直庇护他们的修士。

但那些修士实际早就战死了，没有人能再来救他们。

他们以为这是末日前的狂欢。

人在失去束缚的时候，很难想象会恶成什么样子，那些修士在修真界大概是什么水准不得而知，但想必也是高不到哪去的。他们的思维模式其实更接近于兽类，满脑子只有欲/望、繁衍，这些垃圾一代传一代，一代吃一代，啃噬着同胞的血肉传承下去，桃花源里懵懂的弱肉被吞噬掉，生出一个个怪物来，而怪物又圈养了另一部分同胞作为食物，驯化成弱肉，以凌/虐她们获得快感。

小孩子最初都是被圈起来的，修士们的灵力早已懈怠了很久，何况掐诀哪有被人伺候舒服。他们找到了更有意思的玩法，每次来都挑出几个人作为宠物带回去，有些得宠的，甚至可以得到修仙机会。因此，这些人虽然不常来村里，每次来却都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村民被真正驯化了。

何况——被踩在脚下的人，总也想踩些什么，找回自己的尊严的。

小花小野一对双胞胎姐妹运气不算很好，她们拥有顶级的修仙天赋，但却是一对女孩，更糟糕的是，她们不像多数村民，是“父不详”的孩子。她们有具体的父亲，就不得不承受更多的虐待，同时，还要听麻木的母亲教训，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绑住手脚，这是你该做的。

只要乖顺讨好，就有机会获得人上人的青睐。或者，你的后代总能出头。

没有人生来就是要被束缚手脚的奴隶，这姐妹中的姐姐小野却是比她的修仙天赋更为暴烈，硬生生打散一场婚礼，又在没多久打死了自己的丈夫，走投无路，不得不逃去山上。而那灵气充盈的后山，是修士们的地盘。

最先是苟延残喘的小花，偷偷给她送一些食物；后来是陌生的阿姐、夸过姐妹俩漂亮的大姨、吃过她摘下的果子的阿弟；再然后，就是越来越多的村民……

但小野没能活过第七天。她闯入了修士们用来享乐和囤积宝物的宫殿，引起了灵器的共鸣呼应。它在她的手中是光芒四射的灵剑，在那些修士眼中就是充满灵气却毫无用处的大铁块。

恼羞成怒的修士们将她吊起来放光血，炼化了。

谁知道这村子里有没有和她一样天赋的人？有没有能力再生出一个，可以与灵器共鸣的天才？

向阳村毁灭在大火中，数千活人的灵魂被搅碎，小野及时钻进灵剑中，收集了无数残魂碎片，冲天的怨气扑灭了大火，形成了结界，将这群早已懈怠到腐烂溃烂的肥肉搅进她控制的范围内，不断施加惩戒，让他们字面意义上的变成了怪物。

但是……

妙妙说：“你在折磨他们的同时，也是在折磨你自己啊！”

而且，若无法消磨这一身血腥和怨气，方野是进不了圣山的，何必因为过去的怨恨耽误自己的前程呢？

如今还保持清醒的，也就只有在出事前就已经做了很久游魂的妙妙了。

她看着方野一次次触及圣山，又因为极端的怨气一次又一次被打压至原位，遗忘一切，重新开始。何苦呢？

只要遵从规则，放弃怨恨，她就可以永远地脱离这个炼狱，成为天上神仙的一员，再也不必做那个一次次反抗遍体鳞伤，一身反骨被屡屡折断，最终只能在绝望中痛苦死去的小野了。

但方野不是小野，她是真正的厉鬼，她的生与死都是因为怨恨，继续下去的理由也该是报复，而非放下。

她存在的最大意义就是反抗。

……

——“想起来了吗？”

妙妙眼神殷切，即便发生了这么多事，依旧带着最纯粹的包容和爱。

方野面无表情地看向她，对此无动于衷。

她歪头想了想，鬼气森森地笑了起来：“不，我觉得，与其让你在这里跪着受折磨，不如，我给你个痛快。”

妙妙倒吸一口凉气，方野站起身，一脚踩在剧烈喘息的怪物脖子上。它越喘越大声，在某一刻接近孩童啼哭，方野却没有丝毫留情，再一用力，怪物的脖子就断了。

她晃了晃，用力按住额角，有些茫然地想：择风怎么还不出现？

对，是她没有灵力了。

方野转过头来，看向妙妙，下意识抬起手虚虚做了个抓的动作，灵气从指尖流泻而出，然而她眨了眨眼，只见那原本淡青色的灵气本质是漆黑透红的怨气，眼前的一切都变了个样。

她用力眨了眨眼，看清了妙妙瞳孔中的自己，表象的懒散悠闲完全消失，一眼望去，面容惨白，瞳孔漆黑，眼角泛着若有若无的血红色彩，周身萦绕着古怪的怨气。方野不惊反笑，低声道：“原来如此。”

但那又如何呢？

无非是再多一个需要对抗的敌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