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了元宵节,就又到了云衢中学开学的日期。每当这种时候,就特别能让人感觉到,教育是一项令人钦佩的事业。
归光意拖着行李箱推开寝室大门的时候,一股空调暖气迎面扑来,闷得她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等她回过神来,便诧异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这间宿舍最早的来客。
顾莲生正坐在自己床上看书,一双挺直的小腿从床铺上挂下来,在半空中悠闲地晃荡。
“哟,光意同学。”见归光意到来,顾莲生看起来兴致很高地冲她打了个招呼。
“是的,你也新年快乐。”跟会为开学感到高兴的怪胎不一样,归光意觉得自己应该属于正常人那一类别。
于是她懒洋洋地眯缝了一下眼睛,文不对题地跟自己这位显然兴奋过头的室友打了个招呼,拉着行李箱径直往自己的床位走去。
顾莲生见怪不怪地,自动忽略了归光意的已读乱回。
颇有些古怪地,她忽然坐直了背,把眼睛从在读的书页上移开,眼神略显兴奋地追着归光意一直往里走。
“干什么?”察觉到顾莲生不同寻常的目光,归光意有些纳闷地抬头看了一眼:“观察我还要过多久才会被这里的暖气低温煮熟吗?”
“才不是。”后者则笑眯眯地否认,如同新芽破土而出前的蠢蠢欲动,“我是在观察哪里比较好下口”
归光意懒得跟心智还不健全的小孩玩猜哑谜的幼稚游戏,自顾自地把书包和行李箱靠墙放好,习惯性地伸手要去拿放在阳台上的扫帚和拖把。
在打开阳台门的一秒钟前,她无意间扫了一眼寝室的地面,然后顿住:
地板上一尘不染、洁净无比,弥漫着一股松木洗涤剂的气味;仔细看去,似乎还打了一层薄蜡,光亮得几乎能照见人影。
归光意默默地盯着房间里已经被完全清洁、打蜡,甚至还可能被抛过光的地面,突然理解了顾莲生那种期待的眼神的出现原因。
“所以你找人帮我们打扫过卫生了?”
“对啊,我家阿姨帮我把生活用品带上来的时候,我想,既然来都来了,就让她顺便帮我们清理了一下寝室,省得你再在我们睡觉的地方研究生化武器。”
顾莲生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以为归光意是高兴傻了,当然也有可能她是高兴和不高兴的时候都共用这一种冷冰冰的表情,而且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她嘿嘿地笑了两声,像个做了好事等待被夸奖的孩子,看起来有些夸耀的意味包含在里面,“当然,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你不用太感谢我了哈。”
归光意无语凝噎地看着顾莲生。
只见那人俯身的动作幅度太大,脖子上的银链子锁扣忽然松开,“嗖”一下从衣服里滑出来,笔直地掉到了地板上。
“……?”
归光意的视线跟着掉到地上。
她走过去,把那串项链捡了起来。那银链子的吊坠原来是一枚小小拉丁十字架,造型简洁,如同天使纯净的羽翼和仁慈圣母的泪滴。
她把项链举到坐在床上的顾莲生面前:
“你的?”
顾莲生低头看了一眼胸口,然后从床上飞快地弹起,像一头后知后觉的鹿,三两步从床尾的阶梯上跳下来,从归光意手上接过了那条链子:“嗯,谢谢。”
“你是天主教徒?”归光意无意冒犯,但忍不住有些好奇。
“不是,”顾莲生在颈后重新扣好了保险卡扣,摇了摇头,把那枚十字架吊坠塞进了卫衣里面,“我信的是基督教。”
“有什么区别吗?”归光意一扬眉。
“这个嘛——”顾莲生抿了抿嘴。
“天主教是原始基督教会的直接继承和延续,强调教会的传统权威和连续性,信奉七圣事,并且承认教皇,以及教会对圣经解释的权威。基督新教是十六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中诞生的新兴教派,更加注重个人与上帝间的关系,强调因信称义;我们认为人类因为相信耶稣基督而获得救赎,信徒可以通过接受洗礼、祷告等方式和上帝建立联系。”
“……”
归光意愣愣地看着顾莲生长篇大论地背完历史课本上的西方近代史必考知识点,怀疑她刚才是不是没有在说中文。
“所以,就是没有区别对吧。”
“……”
闻言,顾莲生扶额,明白自己这位艺术生室友刚才根本没在认真听:“要不我带你去见识见识?你亲自感受一下区别。”
“哈?我为什么要去?”归光意以为自己听错了,“耶稣基督又不是我弄活的。”
“别啊,”顾莲生却不知为何来了兴致,一脸期待地看着归光意,茶棕色的眼睛在灯下显得神秘又深邃:“明天是刚好是礼拜日,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做弥撒。”
归光意被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期待劈头盖脸地淹没,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陷入了这样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
于是她避之不及地躲开顾莲生的目光,如同一座冷水山丘,话音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再说一遍,我、才、不、去。”
“真的吗?”顾莲生眼睛亮亮地,看着她:“他们那里有人会唱格里高利圣咏。”
“纯人声……圣咏吗……那也不行。”文艺批心念一动,却仍在犹豫。
“他们的教堂花窗据说是一比一复刻的,文艺复兴时期彩玻花窗。”
“这就有点……”她真的懂,到底用什么东西才能让文青属性拉满的艺术生难以拒绝,于是归光意忍不住又狠狠动摇了一下。
“而且他们烤的牛角小面包很香。”
“……”
话音落下,归光意还没来得及进行语言中枢程序的响应,就发现自己于礼拜天早上八点,准时站在了城西圣真主大教堂的铁门面前。
这座教堂是老建筑,看上去有些年头。
三联一排的大门是旧式的石砌,宽大的拱廊和竖线象柱像是新近经历过重建,散发出幽凉的硝石气味。空灵上升的飞扶壁旁,两座黑而厚的矮塔直立在倾斜的屋檐,塔尖呼应,某种极致的对称之美呼之欲出。
算了,来都来了。
归光意默默叹了口气,跟在顾莲生身后走进门去。
里面是一座镂空的高楼。
头顶是巨大的天窗,周围有斑斓陆离的彩色小玻璃块嵌成的横窗,阳光透过它们崎岖地洒落下来,照在东面的弧形圆室上,照亮那些扶壁拱架上一排排熄灭的白蜡烛和其上飞舞的尘埃。在这个地方,一切事物都显得静逸、端肃、又无比堂皇。
归光意虽然是土生土长的H市人,但她的家族并没有任何信仰宗教的传统,所以她从没有听说过这座教堂的存在,更别提来过这里。
可顾莲生呢?她才来这里半年不到,就已经发现了这间教堂,而且不知道来过多少回了吗?
教堂内传出赞美诗参差的吟述,归光意跟着顾莲生走进教堂里,一边暗暗思忖,一边掩饰不住好奇地四下看看。
礼拜还没开始,一排排的深红橡木长椅上却已经坐了许多人。顾莲生拉着归光意往进深走,挑了靠里的一个位置坐下。
还没到礼拜开始的点钟,提前到达的人们开始在教士的组织下零零散散地唱起了赞美诗,听上去并不像是中文的音节和语调。
归光意仰着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壁方圆玻璃上的彩绘窗画。
用色大胆,人像鲜明,有某种拜占庭式的华美丰富和洛可可式的复杂饰感,其中还有几扇彩玻窗画上是波利沃伊一世受洗和坐姿的露德米拉,临摹了《圣西里尔和美多德兄弟》,凭借着多年的美术视野,归光意认出来,著名的“穆夏之窗”。
“哎,那我们待会要干点什么?”在这种氛围的强烈裹挟下,归光意不自觉地感觉到了一点压力,小声地问开口顾莲生。
顾莲生转头给了归光意一个“你居然也会紧张”的奇异眼神,从善如流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礼拜就是唱唱圣歌、听听牧师讲经,然后祷告之类的,很简单,没什么复杂的内容,一会你人家起立坐下的时候你跟着一起做就行。只要你别在人家祈祷的时候笑出声或者冲上去把神父暴打一顿,就肯定不会被赶出去。”
“不麻烦的,别担心。”她安抚性地拍了拍归光意的肩。
一位身穿黑白修士服的中年男人站在布道台边上,神色欣悦地环视着教堂中的人们。他像突然是注意到了边上两个少女的存在,眼睛亮了一下,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向她们两个所在的方向走过来。
归光意十分注意地看着这个正在向她们走来的,身上穿着肩衣戴着十字白祈祷带的男人。
他手上捧着一本《赞美诗篇》和一长串的十字架珠链,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眉目和善蔼然。
归光意过转头,刚想问问顾莲生是不是认识这个人,顾莲生就先她一步站了起来。
“何牧师,早上好。”顾莲生微笑着,温和有礼地向这个穿着修士服的男人问好。
“早上好,莲生,我亲爱的孩子,主保佑你。今天也愿意为大家唱一首《万福,光耀星海圣母颂》或是《恳主降临》吗?”
闻言,顾莲生低头看了一眼归光意,后者则用一种“看我干什么”的眼神回瞪着她。
顾莲生短短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如您所愿。”
“好孩子,感谢主把你带到我们身边来。”何牧师和气地笑着,十字衣褡转向坐在一旁浑身刺挠的归光意:“哦?看来今天还有一位新朋友。”
“这位是我的同学,归光意。”顾莲生答道。
暗暗地,她在下面用手轻碰了两下归光意的胳膊,试图提醒她已读乱回的最好时机有很多,但现在肯定不是其中之一:“她想来看看礼拜,我就带她来了。”
绣着金十字的金穗短白幡搭在牧师的左手胳膊上,他伸出那只空着的手,笑容可掬地向归光意俯过身来:“谢谢你愿意到这儿来,愿主保佑你。”
归光意心里明白,就算自己再怎么十级洁癖,在这种时候拒绝人家,可能就要比峨眉山的野猴子还要不通人性了——
于是她态度尊重地站起身,有些不由自主,甚至能说得上是甘心情愿地,握住了牧师温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