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木做的身子似木似玉，雕琢得十分精致。六界之中知道的人很少，妖界妖王从小喜欢雕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支刻刀用得炉火纯青。

不知道是故意还是真的越尽山魂魄消失太快，惊蛰木刻到一半就放入了魂魄，之后雕的每一刀都刻在了他的灵魂上。惊蛰木还僵硬着，越尽山眼前什么也看不到，七窍还未通，只觉得自己像呆在一个等身的棺材里，痛的像挣扎却什么也做不到。

他觉得自己的日子万分难熬。然而一日三秋，在现实中只过了三天。蛟龙手上把玩着这个精致的小人，终于在惊蛰木上点了睛。

一瞬间这块略显僵硬的躯体骤然活了起来，同样的姿势却有了生命，掌中的小人眨了眨眼睛，睁开来还是一片混沌。

越尽山眨了眨眼，面前是蛟龙的脸，他嘴巴张合像是在说话，好一会他才听清：“醒了吗小舟，来陪我玩了。”

新的躯体还很不适应，越尽山灵魂都抖的觉得快飘出去了，木头身子还稳当的很。一，二，三，越尽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蛟龙看着晕过去的小人呆了呆，居然真的活了哎，他开开心心地把小人放进摇篮，就从自己身上的长袍割了块布开始做衣服。

蛟龙之前只听说什么丹心引可以唤回丈夫的心，可以挽回夫妻感情，他用越尽山的躯体点了一回，倒是自己有了新的想法，那点香一下洗清了他的思绪。何必纠结于越尽山是不是想着别人？人类男子个个都三妻四妾，这不是他的错，是人类的劣根性。像他们那种低等生物有一些无法克服的“人性”是很正常的。他既然爱上了越尽山，就不要为此苛责他，他也受困于人类的躯壳。既然如此，如今给他换了个身体，肯定会好的！他养的兰花都要细细修剪，何况养了个人呢？

越尽山在这个躯体里待的很不习惯，但是到底是个新身体，而且自由行动没有病痛，没几天就适应了。他半梦半醒了几天，终于穿上了新衣服。

蛟龙亲昵地摆弄着他给他穿上和自己一样的衣服，哄道：“这下我们就穿一样的衣服了，小舟。”越尽山觉得自己的嘴巴像被胶水封住，牙齿格格打颤，说不出一个字。

蛟龙伸手把他拿起来：“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太小了不高兴？别担心啊，你现在还要适应一下新躯体，过些天我再把你变大，到时候只会比之前的身体更好，嗯？”

越尽山挣扎着眨眨眼睛，很快又昏睡了过去。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像蒙了一层水雾，忽近忽远听不清楚，让他想起凡间的江河湖泊。

他出身富庶，幼时家里开蒙请的是一个年轻的举子。举子曾是世家子弟，偶尔还会喝点酒，对小小的越尽山说：“你知道么越尽山，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父母原是请他来开蒙的，他们虽然宠爱独子，却对他读书十分严格。世道未必百年太平，生意更是难以一直好做，不读书怎么能有一席之地？等越尽山长大一点，就为他延请名师，那个启蒙的举子之后也就住在他们家偏院。不过大家也没有想到，那时的小越尽山和那个举子竟然那样投缘，每天下课之后他就飞奔到那个举子院中。

举子院中有一方小池塘，举子时常往那里面甩一杆，然后给他做鱼吃。举子池塘里的鱼其实也是外面买的放进去的，个个肥硕。举子的鱼做的好吃，还会一边吃一边给他讲故事。

那些傍晚夕阳中细细的鱼竿，带着鱼腥味的风，和老师口中天南地北的风光，如今渐渐模糊成一点带着水雾的夕阳。后来父母逝世，家道中落——是的，父母一直以来担忧的事还是成了真。他已经不存功名之志，是不过去京城游玩顺道考试。然后，他就在西子城碰到了林姑娘，那个在西湖水雾中浮现的女子。

蛟龙有时候抱着他会亲昵地舔他，会很用力地缠着他，会贴在他裸露的心脏上面说爱他，可是他知道不是的，那不是爱。他不是没有爱过人。在他在湖畔第一次见林姑娘，在他跪在那些小妖面前发誓会一辈子对林姑娘好，在他与林姑娘拜堂成亲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在他将佩剑封起、决心不叫林姑娘与父亲分离，终身守在西子城城的时候，他的心都比那个永远怀疑、居心叵测的蛟龙真诚。他回应林姑娘的期许，与她共同经营店铺，在傍晚回家的时候走过重复的街道、为她精心挑选每天带回的小吃的时候，从未有过一刻怀疑与后悔。

越尽山从前自恃从不后悔，只是在那些模糊混沌、没有神志的日子里，在他的血脉和心脏被一点点焚烧的时刻里，他也痛的掉眼泪，那些咬牙里有多少恨意，那些泪水里又是否有后悔？越尽山自己也不知道。他从来没有想过记忆的存在会让他这么痛，痛的让他在收到蛟龙的灵力冲刷的每一次，都把那些记忆剥离封存一点。

妖界有一种留影珠可以把自己或者他人的回忆抽离出来供给他人观看，越尽山从未学过这种术法，所以他只会剥离而不会自己保留。他把那颗自己凝出来的珠子收在心脏的位置，然后和心脏一起焚烧。林姑娘的呼吸在他胸腔跳动，但是他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不记得很好。不记得自己鸡飞狗跳的童年，不记得自己仗剑江湖的肆意，不记得自己两情相悦的青涩，不记得从天而降的灾祸。什么都不用记得，只要记得他是蛟龙的伴侣，只要记得自己无法自救的命运，然后选择屈从就够了。

剥离记忆，究竟是越尽山的尽力而为，还是他身体在苦痛之中的自救，谁也分不清。

但是总归，忘记会让他活的更好。更好，更轻松，更容易放弃。在蛟龙面前，放弃从前的大部分，就能获得好日子。

小越尽山的惊蛰木只有蛟龙人身的巴掌大，所以当蛟龙比他人还大的脸凑到越尽山面前时，他只觉得窒息。哦，这话似乎不对，他如今已经不需要呼吸了。蛟龙灼热的呼吸扑在他身上，刻意掐着嗓子像哄小孩：“乖乖，你醒了，还记不记得我是谁啊？”

越尽山抬头看他，他神色十分期待，没有一丝慌张忐忑，仿佛成竹在胸。他只是同越尽山打个招呼，毕竟对方怎么可能忘了他呢？

他的想法很对，哪怕是大梦初醒，越尽山也没有忘记他。他想说话，但是面部肌肉——阿不，是惊蛰木还不完全受他控制，“蛟融、蛟龙殿下。”他动了动腿似乎打算走两步，然后腿就不听使唤地打了个结，一头从蛟龙掌中跌下，在空中转了几个圈，重重摔在蛟龙另一只手上。越尽山觉得晕头转向有点想吐，但是实际上身体不怎么痛。他好像，真的有了个新的身体。

蛟龙马上把他捧起来，十分亲昵地用脸贴过去，说:“乖小舟，你醒了真好！当然啦，你之前也很可爱，我都很喜欢！”

越尽山茫然，他只是觉得，现在木头的躯体，贴着蛟龙的脸，感觉似乎不太一样。不过好在他也不太在乎，只好点头，哪怕他不记得所谓的“之前”是什么样的。他轻轻蹭了蹭蛟龙的额角，乖乖说:“谢谢。”

蛟龙更开心了，说:“乖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