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车夫迟迟没出声,绿衣眉头轻蹙。
门外有人骂道:“我们将军问你话呢,你聋了吗?!”
将军......
绿衣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里面的是谁啊?聋了吗?”
绿衣睫毛一抖,她攥了攥拳,试图用指尖蹭掉掌心的汗渍,她起身,缓缓挪开马车门帘,夹在许许多多的目光之下。她不快不慢地下了马车,眼前是两个士兵,中间是骑着马的、大概就是那位将军,后面跟着的是看不清数量的兵甲。瞧着眼前的兵甲模样,绿衣狠狠扣了扣指尖,面上不显,她福了福身子,一字一顿道:“妾身陈绿衣,侍郎祁玉府上客,见过将军,不知将军归朝,请恕冒犯。”
马上人扫她一眼,勾唇,笑意恶劣。
“哟,我怎么不知道,这上辽还有个姓祁的?”
身边人立马搭腔,道:“将军有所不知,这是咱们摄政王手下的新贵,前朝状元郎呢。”
“前朝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咱们摄政王还真是包罗万象啊。这状元郎惯会享受,过往知道自己王朝必败,投了我上辽做官儿,如今瞧着摄政王有权有势,跟着摄政王享福,朝上新晋显贵,朝下还养着漂亮美人儿,简直比皇帝日子过的都好了!”
这话说的声音不小,街市上的人上辽之人不少,但更多还是上元旧民,曾饱受苦楚,如今听着,窃窃私语间,投来的目光满是鄙夷。
绿衣猜到他身份的时候便知道会有此刻,她面色不变地站在马下,道:“惊扰满宋将军回朝,乃妾身罪过,妾身在此恭贺将军凯旋,万望海涵。”
满宋乐了一声,道:“养了个美人儿,还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美人儿。你挡了本将军的路,本是该五马分尸,可惜你是个女的,貌美知礼,又知道本将军乃凯旋之人,说的本将军高兴,便饶了你。”
绿衣示意车夫将车拉走,绿衣行礼,道:“将军仁慈,妾身谢过将军不杀之恩。”
车夫尚在动作,绿衣没有抬头,见满宋没说什么,她没有抬头也没有挡路,只待他过去。忽然箭矢携风刃而来,直直擦过她的衣角,不偏不倚地穿车夫胸膛而过,连鲜血都来不及迸射,车夫手中还牵着缰绳,眼睛还瞪着,便直直倒在了人群中,带起一片倒吸气和私语惊呼。
绿衣跪在地上浑身一怔,垂下的面容瞬时发麻,随即麻木蹿向身上的每一寸肌理,绿衣不敢抬头,不敢回头,手上抖如筛糠,才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失仪,防着她动弹一下,就成了下一个箭下亡魂。
满宋大概真是这么想的,他看了绿衣好一会儿,这人连头都不抬,他赶着时间,来不及和她耗着。他看着绿衣笑了两声,然后驾马而去,跟随而去的是飞起的尘埃和震耳欲聋的阵阵马蹄声。
绿衣趴在街市的地上,只觉得地面都在震动,令她头皮发麻。
直到马蹄声过去,人潮涌动从唏嘘围观变得正常,绿衣膝盖上的刺痛已经不正常地泛酸,她才缓缓抬起头,长发落在两侧,散乱地沾染了灰尘,面色惨白,额上是尚未褪去的汗珠。
绿衣踉跄着起身,喘息都变得僵硬急促,她缓缓回身,看向被栓好的马车,和死不瞑目的车夫。牵着车的马四处张望,漆黑的眼睛像是被纷乱的人来人往看花了眼睛,脚下便是刚刚还抚着它皮毛的人的尸体。
绿衣站的不稳,膝盖上疼的有些直不起腿,她攥着拳头,强行让自己镇定,缓缓上前,颤抖着用手合上了车夫的眼睛,然后快步往街市里走去,不顾膝盖的疼痛,走着走着甚至跑了起来,狼狈得像是逃过了生死大劫。
看见赵隐枝的时候,摄政王果真不在,她正斜靠在靠窗的塌椅上,岁月静好地看着书卷,瞧见绿衣的时候下意识笑了笑,却定睛之后凝重了起来,放下书便起身去门口扶住她。
“这是怎么了?”
绿衣撑着踉跄到了塌椅上,赵隐枝给她倒了杯茶,绿衣喝了一大口,似是心有余悸,猛然道:“满宋回朝了。”
“......”赵隐枝看上去不意外,但是面色肃然:“你碰见他了?他找你麻烦了?”
绿衣摇摇头:“我还好,但是祁府的车夫死在街边了,车还在街上。我怕再生事端,只敢先跑过来了。”
赵隐枝眉头微蹙:“你坐马车来的?”
“......嗯。”
赵隐枝搓了搓手指,道:“也罢,我待会叫人去处理。满宋这次回来带了多少人?”
绿衣回想着,道:“大约没多少,不过几十?”
赵隐枝松了口气似的点头,道:“好,你受惊吓了,今日祁大人怕是没法顾着你了,便在这儿住下吧。”
绿衣点头,拉着她道:“隐枝,如若满宋挂帅,我们该怎么办?”
赵隐枝看向她,递给她一方帕子,道:“不必担忧,他回来也是迟早的事。”
“你预料到了是吗?那我们该如何?”
绿衣有些急切,她忽然发现,虽然平日常常觉着一死了之,可真到了生死关头,她还是如此地渴望生存。十年前后,竟是半点没变。
恍惚间,赵隐枝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你放心,他回来才是好事。满宋是征南军主帅,在河南陷了很久,受幕僚点拨,立了个有名无实的河南王,才平定当地动乱。他向来主战不主和,如今却被频繁起义逼得被迫用这个法子,心里正是不满,回来才会这般暴虐。如今他主阵大军皆在河南,带回来的精兵不过几十,看上去是对百万大军势在必得,但只要棋差一着,便是进退不得。且为了防止河南王谋窜,他必得速战速决,越快便越是容易出错。只要我们防守得当,自是叫他无计可施。”
绿衣听着听着稍稍放下心来,她是在被那般的生死关头吓到了。虽说入风尘多年,但是如此危及性命之时太少,那一刻她根本忘记了从前求死时的念头,什么屈辱,什么痛苦,通通被死亡吓到了脑后,只剩下求生的唯一信念,支撑她克制住颤抖,死死摁住头颅。
赵隐枝看着她,知道她确实被吓倒了,又给她倒了些热茶。
“别慌,快顺一顺。”
绿衣有些机械地点头,喝了口热茶,心下更加平静了些,她才意识到自己实在失态,她有些窘迫,道:“抱歉,我实在失态。”
赵隐枝给她又递了点吃的,道:“生死关头,你能保持镇定救自己一命,便已经是奇迹了。仪态礼节不过繁文缛节,你吃点东西,我去叫人再给弄点如何?”
绿衣拿了一块糕点吃起来,道:“不用,我,我缓一下便是。”
赵隐枝也没强硬,道:“想来今日朝上有的忙了。”
绿衣看她的神色,却看不出慌乱,赵隐枝神色淡然,仿若满宋的回来不过是个猫猫狗狗跳来跳去。
绿衣咽了口糕点,犹豫着问道:“若是征北之计失败,王爷是否会怪罪于你?”
“也许吧。”赵隐枝说的轻飘飘,好似在说别人的生死。
绿衣紧张道:“你不是说生死是大事,可为何你这般不在意自己的?”
“我并非不在意。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不是神仙,总有看不见的错漏,若真被人堵上,技不如人,也是我该得的下场了。不到最后关头,我自是不会放弃,可是如今我已机关算尽,再说我也想不出什么了,如今不过是看谁耐得住性子,谁得谋划更胜一筹,谁更受天命待见,思虑过重无益于身体,也无益于计策谋划,还不如活一天算一天。”
说罢,赵隐枝也拿了块糕点,悠哉悠哉地吃了起来。
绿衣看着她的模样,有些意外,她以为赵隐枝是那种算无遗策的人,没想到也有这样尽人事听天命的一面。
“我以为你本是思虑重的人,未曾想你也有如此松弛之时。”
“我曾以为你是什么都不会在意的人,未曾想你也有如此操心之日啊。”
绿衣愣了一下,笑出声,道:“看来你是尽人事了。我倒是操心不出来什么了。”
赵隐枝笑而不语。
绿衣擦了擦自己的头发,理了理身上,活动膝盖时,蓦然皱了皱眉头。
赵隐枝眉头一蹙,忙出去叫了大夫和侍从,一并安排好了街市的马车和车夫,还叫了些新的吃食。
“你来往摄政王府这么多次,没几步路的路程,祁大人怎么突然想起来套马车送你?”
绿衣摇头:“我也不知道,今日出门的时候,府上许多人都瞧见了,这番碰见满宋,全城的人都快知道了。当真是祸事。”
赵隐枝半垂眸,笑道:“祁大人可真是好心办了坏差事。只是你怎样想呢?”
“......”
绿衣知道赵隐枝同旁人一样,以为祁玉看上自己了,她叹气,道:“祁大人是我的恩人,原本他做什么我都不会如何。只是你们误会,他对我并没有别的心思。虽说我也曾怀疑,可朝夕相处这些日子,我也不得不信了。也许一男一女之恩,也未必与情.爱相关吧。”
赵隐枝听罢,笑了笑,道:“祁大人君子,可惜生在王朝没落,心怀位极人臣,大郑上下皆是一般的‘君子’。君子迂腐,小人当道,功成名就和心安理得总是难以兼顾,祁大人也是为难惯了的可怜人。”
她看向绿衣,似有所感:“也许便是为难惯了,从不会做什么利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