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裹着热浪从梧桐叶间漏下来。拓跋弘踏入昭宁宫时,额角已渗了薄汗,封蘅正倚在竹帘榻上,素白罗衫半卷着袖子,指尖捏着银匙搅动冰鉴里的酸梅浆。
她听见脚步声回头,眼底倏地漾开笑意。
“陛下今日倒早。”她起身去接他解下的玄色外袍,手指不经意蹭过他汗湿的后颈。
拓跋弘闭了闭眼,喉结微动,有意不去看她,“这几日朕不来看你,你也不来看朕。”
封蘅手执团扇慢悠悠地摇,酸梅浆沁着碎冰,凉意一路滑入肺腑。
“只怕搅扰了陛下。”她佯嗔,团扇抵住他腰间的玉带扣。
拓跋弘轻咳了一声,琼霜与菱渡忙低头退下,他才攥住她作乱的手。
窗外蝉声忽然静了,冰鉴里碎冰化水的滴答声格外清晰。
他掌心滚烫,虎口的旧箭疤硌着她的手腕,贴在她耳边,“朕………”
“还以为你为你父亲的事与朕赌气……”这话故意轻飘飘地。
封蘅呼吸一滞,缓缓抬起头来,“话既然说到这里,还请陛下还我父亲清白。”
他忽然含住她耳垂,在她的耳边沉声保证,“放心。”
只这两个字。
未尽的话被堵在相贴的唇齿间,浆水的凉意在舌尖化开,唇间漏出的喘息比冰鉴化水的声音更加黏稠,她的双手下意识地攀上他的肩头。
“阿蘅……”他的吻落在她的锁骨上,情动之处,忍不住轻声唤她,“这是什么香?比太和宫的龙涎还要清苦些。”
“是晒干的梧桐花。”
“疼吗?”他忽然收紧了臂弯,莫名其妙说了这一句。
封蘅绯红的脸颊埋进他带着松墨气息的衣襟,“当时只觉得摔死了就好,万一断了胳膊腿,就很倒霉。”
“果然你从小到大,脑子都很奇怪。”拓跋弘低低叹息,想起小时候她为了救困在火场的雪貂,硬是叫人撞断了封家祠堂三寸厚的木门,没想到雪貂转眼惊慌上了梧桐树,这小姑娘竟然从房顶跳到树杈上,最后狼狈地下不来。
他总能撞见她举止反常的时刻。
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她为了引发他的注意故意为之。
封蘅耳尖泛起潮红,“现在想来,我也觉得丢人现眼惹人厌。”
“怎么非要这么说自己?”
“倘若禧儿或是嗣音像我小时候成天闯祸,我只会觉得厌烦,只能说公主和阿娘宽待我罢了。”
拓跋弘愈发明了她的拧巴,轻轻扳过她的脸,目光直直望进她眼底,“以后不许胡思乱想,朕说你好,你就是好。”
常喜快马加鞭赶回平城,彼时慕容如意搜集的所有证据都指向当年并州铁矿与谋反关联,慕容白曜从弟弟的坚持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纠结。
“怎么又和柔然扯上了关系!这个卢源是什么人?”慕容白曜盯着卷宗,眉头紧皱。
“当年那个神童,新近因大赦天下才放出来,协助段太阳诛杀拓跋道符就是他。”慕容如意回答,“兄长现在知晓我为何要给封辙定罪,一个没有兵权的外戚有什么要紧,三镇将军牵涉其中,才是重中之重。”
“你也知道三镇将军与冯家牵扯深重,倘若坐实了封辙的罪名,岂不是等同于与太后与冯熙作对。”慕容白曜想起帝王冷漠的神情,“是进是退,眼下还轻易决断不得。”
“兄长何必如此瞻前顾后?”慕容如意有些急切地说,“何况封辙本就与当年国史之事纠缠不清,他第一任夫人就因此受牵连处死,要不是独孤家那小女儿看上了他,老将军豁下老脸来求情,他早就死了。这些汉人暗怀鬼胎,恐怕与南朝数不清的勾结。”
“你可有证据?”
“此前他劝降沈文秀,还不够明显吗?”
“既然没有证据,就把猜测放在肚子里。”慕容白曜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书房内的烛火摇曳,映得他眉间深痕愈发凌厉。
“兄长……”慕容如意话里带着几分不甘,“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封辙逍遥法外?他可是与柔然、南朝都有牵扯的嫌疑之人!”
慕容白曜没有立即回答,他缓缓走到窗前,推开半掩的窗棂,目光投向远处宫墙的轮廓,“你可曾想过,陛下为何要我留下来?”
慕容如意一愣,“兄长的意思是……陛下另有深意?还不是兄长恰好回平城……”
慕容白曜转过身,“你以为陛下真的在意封辙是否清白?他不过是想借此事敲打冯家,顺便收回六镇的兵权罢了。”
慕容如意脸色微变,“那……那我们岂不是被当成了刀?”
慕容白曜眼中闪过一丝讥诮,“这件事处置不好,陛下对慕容家的信任就会荡然无存,他要的是能够制衡冯家的力量,而不是事情的真相。”
慕容如意沉默片刻,“那究竟怎么处置封辙?”
“审时度势,拖得越久越好,等着常喜来吧。”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一声轻响。慕容如意合上房门,慕容白曜重新坐回案前,伸手摩挲着信件上完整的火漆。
犹豫再三,他还是拆开了信。
信是常喜寄来的。
照理,他已经回到平城,大约也已经面圣,却并未露面,反而叫家中亲信送来密信。
慕容白曜眉梢微动,迅速拆开,是当年并州大小官员的联名上书,那岁并州暴雪,冻死饥馁无数,后来雪化了,阳光重新眷顾这片土地,肮脏的尸臭混杂着瘟疫,从常理来讲这种情况下,封辙身为刺史,怎么可能会私采铁矿。
后来,先皇免除并州一年税赋。
这样的证据却完全不足以证明他的清白。
因为雪灾是人尽皆知,缴获的司马道符叛军的武器,的确有并州旧铁的痕迹。
东西是常喜送来的,常喜怎么得来的,也可能是帝王给他的。慕容白曜站起身走到烛台旁,火光跳跃间,他更加犹豫了。
如果难有结果,那就不妨拖下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