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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契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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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彻底沉入地平线时,陈今浣蜷在柴垛旁数米缸渗漏的水滴。项圈咒文随月光闪烁,像条盘踞在颈间的毒蛇。越来越频繁的饥饿在骨髓深处躁动,他摸索着抠出墙缝间的鼠洞,指尖触到团温软的活物。

“对不住啦。”他捏着灰鼠的后颈微笑,把鼠头放入口中。臼齿碾碎颅骨,腥滑浆液浸出,柴门突然吱呀作响。

月光将泠秋的身影拉得细长,剑穗流苏扫过霉变的草料。他望着少年嘴角的鲜红,神色复杂地抛来半块硬如石砾的胡饼。

“你当喂狗呢?”陈今浣接住暗器般的饼块,掰开的碎屑中钻出半条干瘪的长虫,“有肉?这还差不多。”

沉默中的啃咬声,有些刺耳。

“你可知晓,长明观藏书阁的《佹鉴》里,有段关于药骸的记载?”他挥袖拂去落在少年发梢的蛛丝,目光掠过其颈间明灭的咒文,“‘形骸易改,心性难移。’”

陈今浣将啃剩的饼渣抛向墙角鼠洞,像是给被他咬死的灰鼠赔罪,却惊起洞中窸窣的逃窜声。他仰头倚着柴垛,感受着视野中模糊的光晕:“哦,这样啊……那破书里可有记载如何烹制药骸?清蒸红烧还是炭烤?”

“烹制之法没有,倒是有段轶闻。”泠秋的四指缓缓划过剑脊寒霜,凝出的冰晶坠入陈今浣掌心,“天宝年间,陇西郡守得了一具药骸。他剜其心酿压邪酒,剔其骨制镇宅符,却仍夜夜梦见那药骸在庭中徘徊。”

“后来呢?”冰晶在掌心融成水珠。

“后来郡守暴毙,府中井水泛黑,所植草木尽数枯死。仆役们说,每逢朔月都能看见无头药骸在廊下烹茶。”泠秋的剑尖挑起少年垂落的发丝,“那茶香,与主人生前最爱的蒙顶石花别无二致。”

柴房陷入短暂的寂静,檐角铜铃被夜风撞出细碎清音。陈今浣忽然笑出声:“师兄这是怕我化作怨鬼,一到晚上就爬你床?”

“我是在提醒你,莫要重蹈覆辙。”

柴房外,月色如霜。铜铃的余音散入夜风,泠秋的剑穗流苏轻拂过陈今浣的手背,像片将落未落的枯叶。少年蜷起膝头,新生的指节在霉烂的稻草上勾画符咒残痕,暗红血珠顺着掌纹滚落,在泥地上凝成歪斜的花。

“这故事倒比说书先生编的有趣。”陈今浣揉搓开手心的血珠,将暗褐的痕迹抹在柴垛上,“作为回礼,我也来说一个吧。

师兄可知,历朝历代的剐刑架上,为何从来不挂镜子?因为他们怕囚犯瞧见自己的模样——皮肉剥落的声响尚可忍受,若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一具血红的骷髅……换作是我,就会忍不住轻哼‘嘟嘟哒嘟嘟哒’。”

“莫要再提这些腌臜事。”

“师兄这般忌讳,倒像是被剐的不是我,而是你。”陈今浣嗤笑着蜷起双腿,玄铁项圈随着动作轻颤,“天宝三年的秋决日,我在朱雀大街见过被凌迟的贪官。那日恰逢寒露,血沫子落在青石板上凝成霜花,比御花园的菊盏还要艳。”

柴垛间的蜘蛛被惊动,拖着蛛丝坠落在少年膝头。他捏起这小小的生灵,感受着八足在掌心慌乱的踢蹬:“当时有个总角小儿挤在人群里,举着饴糖问娘亲,为何叔叔身上开满红花。你猜那妇人如何答?”

泠秋的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

“她说,那是恶人该受的罚。”陈今浣松开手指,蜘蛛仓皇逃向阴影,“多有趣,三岁稚童尚不知生死,却已懂得善恶有报。你说是不是?”

“你刻意激我,究竟想求证什么?”

“求证师兄是否会像那些百姓一般,认定我罪该万死。”他扯断缠在腕间的蛛丝,轻轻一吹,那细丝便再难寻踪迹,“又或者……盼着你能说出些不一样的判词。”

“冬儿缝制香囊时总说,线脚歪了能拆,人心歪了却难正……我言尽于此。卯时出发,早点睡。”

不解清风何冷酷,无端揉碎百花心。香消色殒委泥去,一任空枝照月明。

早些睡去,梦中的花便不会凋谢了么?

清早的雾气漫过房檐,押解队伍已候在醉仙居门前。当家的捧着账册缩在柜台后,目光黏在陈今浣颈间的敕令咒文上。少年故意冲他露齿一笑,吓得老头打翻了算盘,珠子滚得满地叮当。

蒲州城距离潼关约百六十里路,车队即刻出发,并于次日午时抵达。

城楼的轮廓在天际渐显,官道两侧的柳条上结着冰,陈今浣倚着囚车栅栏,耳畔传来熟悉的铜铃声——是游方郎中架着驴车驶过,车头的虎撑沾满陈年血渍。他突然哼起支不成调的俚曲,沙哑的嗓音惊飞道旁啄食的麻雀。

“郎君走马过潼关呐,娘子倚门数归帆~”

这一次,没有任何人阻拦。

正午时分,囚车停在潼关外的茶寮歇脚。卖茶老妪的陶壶冒着热气,粗瓷碗底沉着几片枯叶。陈今浣将脸贴在栅栏上,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肉香说:“师兄可尝过潼关的肉夹馍?要选肥瘦相间的肋条,用陈年老汤煨上六个时辰……”

“荤腥不利清修。”

“一点油水都没有的斋饭,我可咽不下。”说着,他忽然正色道,“今夜可否为我备坛烈酒?”

泠秋擦拭剑锋的动作微微放缓:“作甚?”

“祭奠……一些人们。”少年屈指叩响玄铁项圈,金属颤音惊起道旁昏睡的流民,“放心,不用人牲,不要香烛,只要最呛喉的烧刀子。”

暮色染红潼关箭楼时,欧阳紧解开了禁制。陈今浣腕间的锁链垂落在地,像条死去已久的僵蛇。他盘坐在戍卒瞭望台的青砖上,面前摆着三只粗陶碗。酒液在月光下泛起银波,映出远处蜿蜒的黄河。

“第一碗,敬大荒落中丧生的百姓。”他抬手倾酒,浊液渗入砖缝,“愿你们来世莫遇祸殃。”

李不坠的指节捏得发白。

“第二碗,敬绛妃腹中沉水的新娘。”酒香惊起夜枭,扑棱棱掠过垛口,“愿你们来世莫信鬼神。”

泠秋的剑穗流苏微微颤动。

“第三碗……”陈今浣轻笑着将酒坛剩余的酒尽数淋在项圈上,“敬这吃人的世道。”

敕令咒文遇酒生变,腾起的青烟中浮现出扭曲的符纹。少年仰头望着漫天星斗,恢复清明的双眼突然落下泪来。那泪珠坠入酒碗,竟凝成枚赤红的铜钱,在月光下泛着血光。

戍楼下的黄河突然掀起浊浪,陈今浣伸手接住不知何处飘来的纸钱灰,轻声哼起那支未尽的俚曲。没有戏谑,没有癫狂,只有沙哑的尾音散进夜风,像片找不到归宿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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