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文思闭上眼，安安静静地盘腿待在这一片壮观的光之海里，感受着那些浮动的光点，以及里面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温暖而感激的情绪。

无数碎裂的画面在眼前闪过，那是这些光点所寄托的画面，是主人残留的、珍贵的一点记忆：

冷冷清清的酒馆里，银铠的女将领恶狠狠地揪住老酒鬼的耳朵，不管他哎哎的求饶，只威胁他快把白瓷瓶交出来，不许贱卖了拿去吃酒……

凛冽的风雪里，穿着红袄子的小男孩蹲在城主府外，认真看守地牢。他伸出和腌过的水萝卜一样的、长满冻疮的小手，拿通红皴裂的手背抹去脸颊上薄薄的一层冰霜，又拢了拢灰扑扑的红棉袄，和只可怜的小耗子一样紧紧蜷缩成一小团、以此抵御彻骨严寒……

战场之上，红缨长.枪被舞得虎虎生风，飞快收割着魔族的性命，大开大合之间，原本飘扬蓬松的红缨吸饱了魔族粘稠发黑的鲜血。

风雪交加的路上，只有一个身材健壮、五官朴实的青年男子踽踽独行……

昏暗的地牢、男子混乱痛苦的喃喃……

精致的、一看就花了大价钱的梳妆台，上面凌乱地摆满了各种时兴的饰品……

一个小糖人，蜂蜜色泽的糖浆粘稠又甜蜜，在嘴里含含糊糊地化开……

他们把最珍贵的一点记忆留下来，尽可能久地陪着这位敬爱的少堡主大人，纯朴而慷慨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激之情。

无数画面交汇、融合、碰撞。

这实在是一个很温柔安宁的过程。

光点漂浮在焦文思身边，缓慢地涌入他的身体，将那一点记忆送给他。

焦文思看到了生，看到了死，看到温柔活泼的黄衫姑娘，也看到佝偻喘息的白发老叟，看到了冰天雪地的凛冽严寒，也看到了围坐内室的融融暖意。

他看到了悲伤、绝望、痛苦、希望、快乐、信仰……

无数复杂的情绪涌动在薄薄的胸腔里，将内壁都顶得微微发痛。

是的，他还是很难过。

非常、非常地难过。

作为一个生长在红旗下春风里的现代青年，他从没有亲身经历过残酷的战争，或是阴狠狡诈、你死我活的阴谋算计。作为一名人民教师，他以往的生活是平静的、单调的，甚至有些一成不变的。

到了修真界，焦静水虽然对他管教严厉，却也将他保护得很好，并没有让他见过什么真正不堪的黑暗面。

后来虞襄更是接手了这项工作，谨慎而细致地挑选、过滤焦文思能够得知的信息，确保他生活在温暖安全的茧房里，每天都快快活活、无忧无虑。

在她们二人的保护下，焦文思尚且抱有一份热烈的赤子之心。他就像是怀揣明珠的蚌类，明明身怀巨宝，却还是愿意高高兴兴、毫无防备地敞开两瓣壳，把柔软的内里露出来。

沧州拒北城一事，无异于一柄直插蚌壳内部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刮出柔软的血肉，给了他狠狠一个耳光。

他真的很难过，不仅是为了无数无辜惨死的拒北城居民，也是为了他刚刚发现的、人族真正残忍冷酷的那一面。

可是同时，焦文思却好像有点明白了。

一股奇妙的心绪涌动在薄薄的胸腔内。它没有去把那些阴暗的、负面的、会割伤人的黑色情绪暴力地消除分解，只是仔细地一点点包裹上去，把它锋利的棱角都填平，带着它沉入神识深处。

一大坨暖烘烘的团子沉在底部，虽然还是会时不时地跳出来，却不至于令人太过哀伤悲痛了。

焦文思哽咽着想。

哪怕最终他也没有救下任何人，可他已经被这些勇敢的拒北城民众所拯救了。

有着红通通酒糟鼻子的老林、特别机灵聪敏的周小毛、刚直脾气硬的六出，还有温柔的徐浩然，还有无数记不清脸的普通居民，他们都选择把最珍贵的一部分留在了焦文思的身体里，满怀感激地陪着他一路走下去。

涓涓细流汇聚成浩瀚磅礴的力量，奔涌在经脉百骸当中，飞快地改造着这具金丹期的身体，帮助他触摸更高的境界门槛。

它们很温柔，哪怕没有神智，却下意识地明白这个过程需要绝对的耐心，因此极其默契地控制着速度，轻柔地抚.慰灵脉神识，一遍遍地冲刷，用最温和的方式拓宽它们。

这或许并不是效率最高的方法，但却一定是最温和、最舒适的那一种。

境界在不断攀升。

到了十分可怕的高度。

焦文思甚至没有感受到修为提升时的壁垒，没有感受到天机引动降下雷劫，相反，浓浓的光点包裹着他，保护着他，竟然凝结出了一层淡淡的功德金光。

青蓝色的光点越过同伴，慢悠悠地飘荡到焦文思身前，试探着凑上来，见人没有阻止，便贴上了焦文思的额头。

触感温和，暖烘烘的。

“这是我最后的一点点灵机啦，”光晕把模糊的意识传递过来，“大概支撑不了多久。我想最后麻烦你，把我带到仙源书院去，和我那蠢弟弟放在一起。我俩分离太久了，死了就多叨扰他一会儿吧。”

焦文思咬紧嘴唇，死命点头。

青绿色光晕得到肯定的回答，挺高兴似的，亮度都高了一点点。

“好啦好啦，你该回去了。外面那个小黑凤凰可要等急了。”

它猛地撞进焦文思的额头里。

视野转为一片黑暗。

很快，被屏蔽的意识开始恢复。

感知逐渐运转起来。修为大幅度提升后，五感也被极大程度地加强，焦文思第一次体会到五感通达的奇妙感受。

他没有睁开眼，却能看到千里之外的一株花开，听见百里之外的一只蝴蝶震动翅膀，闻到远处人家里充满人间烟火味的袅袅炊烟。

奇妙的是，所有复杂而精密的感受融洽地汇聚在脑子里，井井有条地被一项一项分析处理，完全没有造成繁重的压力和不适。

这在曾经的焦文思看来，是难以想象的。

毕竟他以前不过是个金丹，虽然实力强劲些，却从没有体会过真正的半仙人的感受。穿到修真界对他这个现代死宅来说，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这种感受，这种在瞬间辨别出千里之外每一点细微的气味和色彩的强悍能力，是他以前从未拥有、也从不敢想象的。

念之所及，皆为役下。

“……你听到了吗！啊啊怎么回事，都这么久了还是没反应，山雪你说咋办啊，咱们孤儿寡母的，总不能不管这个负心汉了！啊啊宿主你倒是醒一醒啊！听得到吗听得到吗？”系统吵吵嚷嚷的声音终于连接上。

“咳咳，我听得到。”焦文思在神识里小声回应。

系统瞬间闭嘴。

原本的糯叽叽白团子正扒拉在山雪身上，左右蹦哒，试图以此表达烦躁不安，猛地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先是愣了两秒，这才终于反应过来似的，慢吞吞地转过身，两颗黑色的豆豆眼盯着焦文思，很快泛起了一点晶莹的泪花花。

“呜哇！宿主！我以为你死了！”白团子扑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叫，把乱七八糟的眼泪鼻涕全丢糊了焦文思一身。

虽然是神识凝结出的虚假肉身，这样被糊一身还是怪怪的。

焦文思又好笑又无奈，只能轻轻捏着团子尖，等统哭腻了，这才轻轻把白面团撕了下来。

“我这识海变得好大。”焦文思环视一圈。

“对啊！你现在可是化神前期了！要不是因为这个，我真就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系统理所当然，

“你被虞襄大魔王救出黑雾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大好了，神识几乎溃散、肉身受伤严重，只是被什么东西掉着一口气，才没彻底完蛋。大魔王都要急疯了，给你找了好多好东西吃，我也给你喂了很多丹药，这几日才慢慢好起来的。”

“唔，虞襄？阿襄怎么样了？”焦文思急匆匆地追问。

系统想翻白眼，却囿于对虞襄大魔王的恐惧，连背地里也不大敢这么做，只能不伦不类地猛地眨巴几下绿豆眼。

“我不知道，”它委屈巴巴地嘟嘟囔囔，“我不知道他怎么出来的。你被困在黑屋里时，我也无法观察外界，简直像被关小黑屋似的，但这几天看样子，他大概是彻底魔化了吧？”

……唔，彻底魔化么？

“他受伤了吗？”焦文思敏.感而急切地问。

“没有，没有！没有啦！”白团子继续一蹦一跳地爬到刀柄上软趴趴地蹲着，背朝着焦文思，“他好好的呢，杀了好多高等魔族，可厉害了。”

西面战场那一晚，大肆屠戮、失去理智的虞襄实在给焦文思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担心虞襄再度失控，焦文思急匆匆地说了句“我先出去看看他”，便强制脱离识海，睁开了眼睛。

“知道了！不过你修为提升太快，可能有点不适应，我给你买了个套餐，可以帮你平衡感知！不用谢！”系统在后面嚷嚷。

“知道了！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