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里是一片昏暗。光滑温暖的布料包裹着一具强健的躯体，有力地压迫着整个面部。

最先感受到的是紧绷起伏的、高热的、富有弹性的肌肉。似乎是意识到怀里人终于清醒过来了，肌肉敏感紧张地颤动几下，把人缓缓放开来。

焦文思眨了眨眼睛。身体半躺着，被紧紧箍在一具火热坚实的躯壳中，腰部被一双铁臂牢牢固定住，一同倚靠在粗糙的树干上。

他仰头望去，对上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阿襄？”

焦文思看着眼前那双金红色的、明显不属于人族修士的奇异瞳孔，犹犹豫豫地开口叫。

他不确定虞襄是否还保有清醒的神智，只是潜意识里坚定不移地相信他不会伤害自己，因此仍然乖乖待在原地，一眨不眨地瞧着那双无机质的眼眸。

这双眼睛并不是他平日里所熟悉的黑色，反倒和西面战场那一晚所见如出一辙，金红色的瞳仁瞧着无情而冰冷，如同一团凝结的金色凤凰火，明明该是热烈疯狂的，却被掩盖在坚硬锋利的表壳之下，只露出冷酷顽劣的安静。

金眼睛眨了眨，很意外地，迅速弥漫起了甜蜜快活的神情。

那种激烈快活的情感如同一滴滴入清水的黑墨，很快就弥散到整张脸上。

“你醒啦，文思哥哥！这几日我好担心你！你睡了好久啊，怎么叫都没反应。”他像个与父母走丢多日的孩子，终于被找回去，于是委屈巴巴地朝焦文思抱怨。

“唔……你先放开我。”焦文思正色。

虞襄露出点不明所以的神色，但还是乖乖照办，黏黏糊糊地慢慢松开双手双腿，把怀里的人扶着坐起来。

焦文思坐定了，便扶着虞襄的肩膀便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神情严肃。

眼前这个男人与记忆中又有了些微的不同。

面容明明未曾变化，却硬生生增添了几分冷硬顽劣的味道，线条凌厉利落，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哪怕脸上的表情已经是乖巧听话极了，还是如同吃饱了翻肚皮的虎豹，藏不住那股子睥睨的高傲。

精悍强壮的身体被包裹在黑色的布料里，如同黑暗中潜伏的、肌肉虬结的黑豹，黄澄澄的眼睛眯成一道细细的缝儿，斟酌着打量爪子底下的猎物。是一种纯粹野性的、强悍的雄性.魅力。

他看起来更加漂亮了。

“怎么了嘛文思哥哥？我很好啊。”虞襄有点不耐了，试图把大脑袋探过来求摸摸，亲亲密密地贴在自家心上人身上。

焦文思“嘘”了一声，用食指把人毛绒绒的大脑袋往后抵，抵开了一段距离后想了想，又沿着光滑的额头滑到头顶发间，像撸大猫似的撸了两把，敷衍地安抚。

这招很有用，小绿茶立马忘记装模作样地撒娇卖痴，微微眯起狭长的眼睛，头部无意识地向上顶，抵着焦文思的手心轻轻摩擦，连喉咙里都发出了小小的、舒爽的呼噜声。

焦文思继续上下扫视。

在他把虞襄又翻了两次面，确实没有发现任何伤口之后，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把人摁在身前坐好。

“到底怎么回事？你这次的魔化似乎和上次不大一样？”焦文思关切地问。上次虞襄魔化时失去理智的样子当真吓到他了。

两人在地上盘腿坐好，相对而谈。

“唔，”虞襄想了想，“不一样的。那时候我还是人族修士，本当使用灵气，强行动用魔气本就有违天理运行，加上杀戮太过，自然容易失控。如今我已经彻底魔化，自然就不会如此了。”

他挺臭屁地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躯体。

不用虞襄说，焦文思自然早就发现了差别。

原本虞襄的男.体就相当健壮高大，是人族男性里少有的体格了，但比起如今这副躯体，却又逊色了几分。魔化后，虞襄也长高了好些，身形愈发健美强壮，刚刚把焦文思裹在怀里时，轻轻松松就把他罩了个彻底。

“那魔化有什么……唔，不好的影响吗？”焦文思急急地追问。

他就担心这死孩子有话瞒着，自己扛着不肯求助。

“没有啦。”虞襄笑眯眯地摆摆手，好大一只顺势往前倒在焦文思的怀里，因着巨大的体型差十分勉强，便努力塞了个大脑袋进来，抵着他的胸膛上下磨蹭，头顶黑发都凌乱了许多。

焦文思仔细看着虞襄脸上的表情，知道他没有说谎，便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回他倒也没有急着把人推开，托着这个沉重的大脑袋，轻轻顺着鬓角抚摸几把，继续问道：

“那黑雾，你是怎么……？”

先不说留在外面看守的数百个高等魔族，那黑雾已经是难以突破的监牢了。它起码吸收了整座拒北城居民的怨恨和绝望，还有无数个“桃花村居民”的负面情绪，如此庞大可怕的体量，甚至可以耗死一个化神期后期修士。

哪怕是手持山雪的焦文思，对上那玩意儿，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虞襄魔化之后，虽然实力强悍许多，但对上黑雾，恐怕也十分吃力。

“我当时魔化完全，便用凤凰火灼烧了一部分黑雾，带你逃了出去。外面那些个魔族倒不是问题，只有东英能过上几招，但也拦不住我。不过他确实狡猾阴狠，竟然从我手底下溜走了，也是我未完全适应这具躯体的缘故。”

凤凰火乃是世间至刚至烈之物，能灼烧一切阴邪，对上黑雾有奇效也不奇怪。

寥寥几句，其中隐藏的惊险却呼之欲出。

虞襄在焦文思面前总是不吝于玩笑卖痴的。若是这个过程当真轻松简单，此刻便该是眉飞色舞地讲出来，可如今却只若无其事地寥寥几句，想必当时也是一场恶战。

焦文思眼中流露出几分心疼。

他自然是了解虞襄的。此时也不多说，只是继续抚摸怀里的大脑袋，听着人发出满意餍足的呼噜声。

“那我们现在是在……？”焦文思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环境十分陌生。

天光大亮，看着该是白日正午，雪亮的日光穿过茂盛的林木，反射在厚实的雪地上。

这儿是一片白雪皑皑的北境针叶林，地上的雪落了很厚，人站进去恐怕要被埋到膝盖，只是他们坐的这一块被术法彻底处理打扫过，结界之内温暖如春。头顶高大繁茂的树冠接满了锋利的冰霜，雾凇树挂瞧着晶莹剔透，十分漂亮。

空气中弥漫着霜雪清冷干净的味道，还有常青林木那微微苦涩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十分醒脑提神。

这儿可不像是拒北城附近的景色。

拒北城更像是苔原地貌，缺乏高大的树木，长不出这样范围广阔、树木密集的林子，一些小型的耐寒灌木矮草倒是生长得十分旺盛。

“是离拒北城有一段儿路程了，”虞襄解释，“我成功魔化逃脱时，魔族已经撤兵返程，走出好一段路了。你当时的状态实在不妙，不好赶路，我干脆就找了这儿，先安置下来。”

“唔。”焦文思点了点头。

北境地广人稀，有大片的区域都无人居住，只是终年落雪，虞襄找到这儿也不奇怪。

“不说这个啦，文思哥哥，你都已经化神了。”虞襄乐呵呵地说，那自豪骄傲的小语气，倒好像是他自个儿到了化神期似的。

化神之上便是大乘，大乘之后便是渡劫升仙，可以说，化神期已经站在了仙门之外，触摸到了大道边缘，掌握了部分玄妙，甚至可以在出招时真正引动天地之威势。

焦文思不过二十来岁稚龄，却已达到如此成就，当真是古来罕有、闻所未闻之事。若是公布天下，恐怕整个修真界都要颤上几颤。

此等机缘时势，实在是万载难逢。

“只是拒北城的余念，”焦文思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里带上几分惆怅哀伤，“我心境还不够，还需要多加历练，才能彻底发挥这股力量。”

一城之人的祝福，力量实在太过强大，留下的记忆也庞杂繁复，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可以完全消化吸收的。

“嗯……文思哥哥，别难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还记得吗？只要你还看着我，我就会在你身边。”

虞襄握住焦文思的右手，语气坚定，金红色的眼睛温柔笃定，如同某种粘稠温暖的树脂，又或是粘牙的蜂蜜，软趴趴粘滋滋地缠上来，把焦文思密密实实地裹住。

“我知道。”

焦文思回了他一个释然的笑容。

沧州拒北城的居民一定会回到他们所信奉的旧神的怀抱的。他会带着他们最珍贵的那一点记忆，好好生活下去。

“先回拒北城看看吧。”焦文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提议。

既然魔族大军已经离开，他想回去再看看，说不定有幸存者呢。

哪怕这个希望非常渺茫，焦文思还是想最后作出一点努力。

“好。”虞襄很快站起来，又拉了焦文思一同站起身，殷切贤惠地帮忙拍打他衣衫上的灰土。

两人一同赶往拒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