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是妖!”
世界分为两色,一半是青黑,一半是血红,泾渭分明,从无边无际的天蔓延向无穷无尽的水,无论踏足哪一方,都会惹得一身脏污,你在这里会既恐慌又迷茫。
恐慌?迷茫?
云择已经厌倦了这两种不知收敛地压抑着他的东西,他是云择,风流倜傥潇洒自在的云二公子,如何能被这些东西裹挟?
“你还没有弄清自己的身份吗?”应泽的声音突然出现,说,“你是妖的后代,如今也已化身为妖,原形都出来了,你还要如何挣扎?”
他已经意识到了夺取后代肉.体这个设想的失败,在他与云择无形的拉扯之中他暂时失去了对妖血的控制,他成了云择体内的一股血气,他只得忍耐着,没了一开始的亢奋与狂躁,但仍是想对云择指指点点。
“身为蛟龙的后代,你得明白自己的使命,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吗?”
天幕上以青黑与血红两种浓烈的颜色为背景,上演着七百年前人.妖血战的一幕幕,妖族从统治者的高台到了苦恶之地,期间死伤无数,哀嚎痛苦随处可见,千千万万条生命葬身在人族的利刃之下,失去了土地,失去了荣耀,失去了尊严,而后沉浸在仇恨里艰难度日,御界之渊另一端的所有妖王旧属都在等待着新生的机会,没有希望似乎便活不下去,有多少妖都因悲伤无望而死……请出现一缕希望,来救救我们吧。
蛟血自然而然地会与这些情感产生共鸣,那不由云择自己控制。
可是云择对自己身上翻涌的情绪视而不见,他随意坐下来,就坐在青黑与血红泾渭分明的水面上,淡淡笑道:“真是有意思,我怎么突然就多了使命?就在一日前我还是一个承载着妖血随时可以被你们丢弃的工具呢。”
“你这小子怎么说话呢!怎么还跟长辈闹起脾气?!”应泽斥着他,没好气道,“给你些考验罢了,你看,你现在不已经是蛟龙了吗?既传承了我的血脉和力量,就得替我担起责任,为妖族而战是你的宿命,你不要也得要!”
云择盘腿坐着,手肘撑着膝头,散漫道:“我若说不呢?”
以他为起点,浓烈的青黑与血红交汇在一起,浑浊不堪。
应泽顿时把他噼里啪啦一通骂,而后道:“看着同族的惨痛过往,你就没有一点感想?!”
云择:“一日前我还是人,照你这么说,我也得为七百多年前沦为妖族奴.隶的人族肩负起使命啊。”
应泽大怒:“你怎么能算是人?!你继承了老子的血!”
云择不解:“可你选择与人族女子生下后代,我又怎么不能算人的后代?我在人群中长大,妖血蛰伏的那三百年间,我的每一位先祖也都是人。”
“混账!说的什么歪理!”应泽怒不可遏,恨不能化成蛟龙真身把他撕碎成千万片,气道,“自古以来强者为尊!老子为强!血脉当然得按老子的算!你不为妖打算处处给人说话!是非不明!黑白不分!太没出息了!你以为你反抗的了!血脉会提醒你为妖族报仇!你早晚要对人出手!”
“使命,血仇,这些东西太大了,我可担负不起,”云择撩了一把身边浑浊不堪的水,“若说仇恨,我恨的是你,你吞食了我母亲的生命,若非这该死的妖血,她本可以再活很长时间,活到……”
他眼中不禁涌出泪光,难过至极,“我能够为她作画,给她弹琴,让她开开心心一辈子。”
“什么我吞食了你母亲?!她也是我的后代!没有我哪来的她!哪来的你!亲族之间计较这些鸡毛蒜皮干什么?!”应泽半点不能理解他,“你这小子窝窝囊囊就会想这种小事情!你都在天空飞过了!你不知道腾云驾雾有多痛快吗?你不把妖族失去的一切夺回来日后怎么能痛快!”
云择擦去眼角的泪,道:“终于露出本心了。”
应泽忽地没了声音。
“由你拿妖族的使命来说事,实在太违和,你的所有记忆我都知道,你生性傲慢、暴戾、嗜.血、残忍,虽曾经引领过妖族,但更在意的是自己的痛快,若非以你为首的妖族动辄蹂.躏人族,人们不会那么快就激起反抗的战意,若非你以欺压同族为乐,不会有那么多妖族青年未上战场便凋零,若非是你轻敌好战,不会给燕玦虚行珏那么多反击的机会,后来妖族落于败地,你终于成长了一些,可你又是个没能化成真龙的废物,谁也战胜不了,只能被压入御界之渊,你蛰伏七百年,心心念念的还是为自己报仇让自己痛快,御界之渊另一端的妖王旧属你真的在乎吗?七百年间九州四海新生的妖族你有想过他们一下吗?你提他们,不过是想诱.哄我。若是你能夺走我的肉.身化成妖躯,恐怕第一件事就是大开杀戒,不论人与妖。说什么使命?若站在妖族的立场上,七百年前你与虚行珏大战时还能配得上‘将军’的称号,七百年后的今天你已经不配了,你不过就是寄生在我血液里的一点残念,凭什么支配我?”
“混账!混账!混账!!!”
应泽气急败坏,在云择的心海里暴怒狂骂。
云择把那青黑与血红混合的水撇开,抵御着他的吞噬,费力将他屏蔽。
水面忽然有了变化,浑水褪去,身下一片澄澈,连天空都是温柔干净的浅蓝。
云择抬眸,看到前方的水面上垂着一条柳枝。
“你这样说他,有些过分了。”
云择诧异:“你倒是厉害,不仅没死,还能侵入我的识海。”
柳枝晃了一下,牧夕苔叹了口气:“我也只剩这一点手段,多余的做不了。”
很奇怪,在这里无论是应泽还是牧夕苔都收敛了脾气,虽然应泽最终暴.露了本性,但面前的牧夕苔实在是平和,不见一点布那场嗜杀局时的疯狂,或许他的确没剩多少气力只能装孙子,或许看嗜杀局没能接回他的应泽将军他打算另起策略,说不定还在盘算着阴谋。
他说:“你已经可以化成尊贵的妖躯,拥有蛟龙的一切,就不想利用这力量做点什么吗?若你想,来日登顶云端成为……”
云择打断他:“不必拿这些东西蛊惑我,没用。”
牧夕苔只好换了种方式:“您继承了蛟龙之身,便不能弃我们于不顾。”
“这是赖上我了。”云择说,“听你方才的语气,其实对应泽亦有微词,你心里明白在应泽眼中无论人的性命还是妖的性命都没有多少区别,都比不上他高贵。”
“可他仍旧是我们的将军,你也一样。”牧夕苔道,“撇开仇恨,妖族的处境实在艰难,御界之渊另一端我们的兄弟姐妹时时在遭受煎熬,九州四海上的新生妖族要么被奴.役要么被羞.辱,我想改变妖族的处境何错之有?”
云择也奇异的心平气和下来,毕竟也不能在这里打架:“没有错。”
牧夕苔放软了态度,对他恳切道:“您如今是妖族中的强者,就不能帮助我们吗?”
“我非妖。”云择道,“你想怎么改变?”
牧夕苔说:“只要破坏妖脉上的封印,再打开御界之渊的结界,我们就能获得与人平等说话的地位。”
云择:“然后呢?”
牧夕苔:“然后,我们可以与人族和谈,画地而治。”
云择笑了:“你好聪明,想利用我的弱点。我的确容易心软,可我不是傻子,妖族中有一半并非应泽那样的脾性,有一半却与应泽如出一辙,他们喜好鲜血、喜食人.肉、喜欢杀戮,这是改不了的天性,一旦妖脉解封,人就没了与妖抗衡的力量,只能任你们宰割,再说画地而治,更是天方夜谭,回顾人与妖纠葛的历史,千年前也曾有过握手言和、分地而治的时候,然后妖就撕毁约定成了所有生灵的统治者,若照你说的那么做,只会再来一场腥风血雨。”
多亏了应泽七百年前的诸多记忆,云择才能对这种大局侃侃而谈,不过,他有自己的看法,在这一点上不容应泽支配。
牧夕苔不服:“那我们就只能忍耐着吗?”
云择:“或许将来有一个人能够改善妖族的处境,与人达成和谐,但那个人不会是在归游城视人命如草芥的你,也不会是嗜杀成性的应泽,更不会是我。”
他隐约感到自己身上还藏着危机。
牧夕苔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把自己当成人,什么都不愿做。”
“不要绑.架我了,前日我还与爱人经营着一间茶馆,今日你们便想让我成为妖族的拯救者,我难道不能为了自己?”云择说,“说到底,妖族的处境凭什么赖到我身上?你们都不过是想利用我,若能把我撵出这具妖躯,你肯定不会这么和气,谁不是为了自己?况且……”
他眯了一下眼睛:“照你们对我做的事情,我该对付你们。”
柳枝微微瑟缩,牧夕苔不甘心道:“你以为向着人就能够得到他们的接纳吗?蛟龙现世的消息一出,所有人都将视你为仇敌。”
云择心神一颤,但是说:“我在意他们吗?”
我爱的人还在我身边就够了。
牧夕苔还想争论,水面上忽地起了一阵风,柳枝随即被吹散。
云择轻轻叹了一口气,与他们的辩驳其实也是他想找到自己的位置,想的再通透,一夕之间从人变成了妖躯对他来说还是天崩地裂般的动荡,他得努力地分析自己,明确云择本身。
他……究竟是什么呢?
*
云择睁开眼,碾碎了不知何时长到手背上来的青苔。
这只树妖当真是顽强且阴魂不散,就跟应泽一样,其实只论应泽的生命力、论他这七百年的挣扎,云择还是很佩服的,但佩服归佩服,他绝对不能让人夺走自己。
桑隐恰好推门进来,拿了些饭菜,道:“皇都驭邪司的人去了归游城,眼下正追来。”
他自有探查消息的手段,从相距不太远的归游城打听些事情还算容易。
云择下榻,帮着把饭菜摆到桌上:“当时走得急,不知道大哥大嫂如何,荣洛他们有没有被影响?”
桑隐自然明白他的担心:“放心,都无事。”
云择松了口气,往他身上一趴:“咱们就这样走吗?”
桑隐:“许多事情没法解释,留下只会陷于被动。”
云择迟疑道:“我并无害人之心,或许可与驭邪司说明?”
说明什么呢?说明他的无辜,还是说明他并无恶念、无意与人为敌?
“驭邪司以除妖驱邪为天责,对妖天生便有敌意,”桑隐道,“若只有翟宿在,说不定可以沟通,就怕还有其他人。”
对大部分人来说,只要云择体.内有妖血便是需要铲除的仇敌。
“……那是我天真了,即便他们不是遇妖便杀,蛟龙之名如此险恶他恐怕也不会好说话。”云择忍着如今对皎月碎片的不适,把脸颊在他肩上蹭了蹭,似是撒娇,实则心乱,忽然道,“你说,我是不是也应该对谁负责?这血脉……”
“做噩梦了吗?”
“嗯,咱们连处境都如此堪忧,我还做了一个被人千方百计怂恿着去振兴妖族的梦。”
桑隐立即理解了,紧张道:“又是应泽来扰?”
“除了他入梦,牧夕苔也没死,不知还要在哪里生事。”云择道,“可笑在这种情况下,我竟然真的思考过……自己凭空得了妖躯要不要去肩负点什么。”
那妖血对他的影响非同凡响,除了让他感觉到时不时涌到心口的暴戾之气,在与应泽、牧夕苔辩驳时,有几次他不知不觉真的把自己代入了妖族的立场。
他明明自顾不暇,却还自不量力地设想过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责任。
桑隐隐约猜到他是被迷惑,看着他的眼睛道:“云择,你要记得你首先是云择,不是其他任何人。不要为难自己。”
云择愣了一下,点头:“先好好活下去再说。”
桑隐忽然道:“皎月碎片是不是让你难受了?”
云择:“有点,不严重。”
毕竟只是碎片。
桑隐闻言便想隔开两人距离。
“不要!真的只有一点!”云择更急躁地抱紧他,“我不想跟你分开!”
桑隐叹了口气,只得回抱他:“若是……不方便回去归游城,我们便去游历。”
岂止是归游城,若驭邪司执意要捉拿云择,那么天承境内都不好再停留,他们只能四处躲藏。
以他们如今的心意相通,云择不会再说“连累你了”这种疏离的话,但心里还是难免愧疚,也很心疼,桑隐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
桑隐道:“其实我在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