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光意抱着胳膊,倚在自己的书桌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岳安乐略显窘迫地给自己上药,不由自主地,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秾长的睫毛认命似地抖了一下,归光意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皱着眉走到岳安乐跟前,不由分说地将她手里的棉签一把夺过。
由于心里憋着气,归光意给伤员涂药的手法很难称得上温柔。
药水雪上加霜地渗进新鲜破损的皮肉里,如同石子投进池塘漾开波纹,伤口处钻心的抽痛一阵阵袭来,岳安乐硬是没吭一声,光是蹙着眉,死死咬住下嘴唇,用尽全力地把象征脆弱的呜咽吞回喉咙里。
归光意本就无意加重她的痛苦,见她这副模样,手上的力道便立时一轻。她不但放缓了动作,甚至在上水胶体敷料时往伤处轻轻吹了两下,企图用降温对冲掉一些不必要的炽痛感。
归光意能感觉到岳安乐温热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徘徊,思量、思量、再三思量,思量着如何开口,思量着何时开口,思量着是否应当开口。
归光意感受到了这股明显又复杂的力量,但她却只是低着头,沉默地为岳安乐上药,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医疗工作方面,似乎并不想同她那种感激的眼神产生任何形式上的接触。
两人就这么静默相对。岳安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归光意的神情态度,试图在她脸上寻找出冰川松动的端倪。
岳安乐抱着这种心态,研究了一会归光意那张线条精致的脸上冷淡莫测的表情,认为自己这位面冷心热的人类优质室友虽不能说对她的懦弱之举毫无芥蒂,但应该也没芥蒂到绝不姑息的地步。
思及此处,岳安乐便试探性地开了口:“那个,谢谢你。”
“这么麻烦你真是过意不去,要不还是我自己……哎!”
伤口的处理工作进行到收尾阶段,归光意正拿着纱布一圈圈地往上缠,听到岳安乐这样低声下气地讲话,心口那股无名火又噌一下蹿起来,指节在纱布扎捆的结口处猛地一收。
岳安乐没有防备,吃痛地叫出声来。
归光意松开手指,一双又黑又深的瞳孔恣意地扬起来,背着光,显出某种近乎审视的神色,不悦地看向岳安乐:“你干嘛包庇他们?”
听了这话,岳安乐略显不安地低下头,垂拢眼帘,嘴唇颤了颤,露出一个酸涩的笑容:“我没有选择。”
“所有人都有选择。”
归光意冷冷打断岳安乐没来得及落下的尾音,“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你们班那个文娱委员吧,喜欢和几个小跟班搞小团体那个?我上回看见她们把你堵在体育器材室门口,你们——”
归光意忽然住了声,意识到此时开口未免显得有些趁人之危的不合时宜;亦或是,太合时宜。
她仁爱正直的情感意志并不允许她对这种恶意伤害的发生无动于衷,但说到底,她毕竟没有过问他人私事的权力。
事实上,归光意其实并不是不能坐视苦难,她是厌恶罪责本身。究其本质,归光意那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只是披了件伸张正义的外衣,试图满足少年时期那种英雄主义幻想和莫须有的保护欲。
而这并不是什么磊落的行径。
岳安乐左手抚上右臂上包扎得齐整洁净的纱布,不轻不重地攥住伤处,指节慢慢收紧,露出了一个比方才更甚的苦笑:“我父母……在他们亲戚手底下做事……”
归光意愣怔了一下,发现一切其实都像日光底下摊开的书那样明朗无疑,只是她钝感又盲目,竟不曾看得清楚。
但她并不希望这件事就这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便装腔作势地冷哼一声,带得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像半支二次项系数略大于零的抛物线,线条锋锐的同时夹杂着一点柔软的意味:“所以呢,你家堂上对你这种深明大义舍身饲虎的行为作何评价?千恩万谢还是不胜感激?”
岳安乐闻言一顿,眉目低敛,掩藏住眼睛里不知到底由什么成分组成的复杂情绪:“他们……不知道的。”
“废话,”归光意气急败坏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桌上的东西纷纷跟着哐当一抖。岳安乐也被吓得一抖,捂着受伤的右胳膊,小动物一样,往椅子上瑟缩了一下。
“他们要是知道就有鬼了!你爸妈一年十几万地送你到这念书,难道是送你来受人欺凌的吗?”
归光意点着书桌上的学生名牌,手指按在“安乐”两个字上,像是在提醒名字的主人,到底是怎样的父母用怎样的心情给自己的孩子取用这两个字作为她的名。
他们不奢望她才思超群,不期待她功业富贵,更不要求她宜家宜室贤良美德。他们只希望她平安、快乐。
她鼻尖一酸,扭过头去。
见岳安乐默不作声,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归光意又被噎住,发现自己刚填好的枪药不出意外的话又要出意外了。
于是她束手无策,别别扭扭地把脸转开,没好气地嘟囔一句:“那怎么办?你就由着他们这么乱来?”
“不会的,大家都是同学,我想他们没理由做得太过火。再说高一过完,马上就文理分科了,我理科好,跟他们肯定不在一个班。”岳安乐嘴边那种几乎带着象征意味的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
她轻轻摇摇头,用一种不太有把握的语气开口,像是在宽慰眼前这个相交很浅、但却很有可能为了她上房揭瓦寻衅滋事的混寝室友,也像是在宽慰自己:
“我没事的。”
既然岳安乐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归光意便再没什么好说。于是她只好闷闷不乐地闭上嘴,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可当时的她们并不知道,命运最爱开残忍的玩笑,诸如“没事的”“会没事的”和“我没事的”这般天真美好的希冀注定等不到它们企盼的曙光。那些日复一日的欺瞒、忍耐和不可言说像被按下了生命坐标轴上的某个终止键一样戛然而止,掐断在那个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沉闷午后。
那是一个初夏的午间,草叶丰茂之处传来隐隐蝉鸣。日光又艳又好,照在黑板上反射出一片白茫茫、亮堂堂的混沌与蒙昧,和过去几千个如出一辙的俗常午后一样平静。
甚至平静得有些过头。
归光意昏昏沉沉地静坐其中,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而那时她以为这仅仅是由于前一天晚上上床太晚,睡眠不足所导致的,于是决定利用与自修课相连的课间小憩一会。
课间,归光意枕着胳膊趴在课桌上,席卷而来的困意扯着她的衣摆,往浓稠的梦潭里缓缓下坠。
正当她觉得有些睡意,就被隔壁突然传来的一声巨大碎裂声响惊醒,众多惊慌错乱的叫喊接踵而来,尖针一样刺进她的神经。
发生什么事了?
归光意半倚着带了点凉意的白墙,撑着凳子坐起身来,懵然无状地向窗外望了一眼,仰着头,不知今夕何夕。
然后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归光意艰难地尝试着,试图回想起来事发当时的场景,却发现不论如何努力,自己都无法回忆起那件事情发生时的任何信息。像文件尚未保存就被强制重启的低版本系统主机,她的大脑毫无预兆地缺失了这段记忆。
她能够回想起来的唯一细节,就是那日午后,那种黏稠、混沌、胚胎一样空白的困意。
因而归光意只能在事情结束之后,经由他人的口吻,浅薄地获知这起事故一鳞半爪的经过、结果和含混不清的起因。
他们说,那巨大的碎裂声响来自隔壁班教室,再具体点说,来自摆放在教室后门边上的一只分体式玻璃合金储物柜。自修课下后,几个同学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互相推搡打闹,无意中撞倒了那只储物柜。
他们说,本来是没什么大事的,后门原是关得好好的,碰上去最多也就磕破一点边角,退一万步讲,最多也就是损毁个物件,到不了伤人的程度。但坏就坏在当时有个倒霉鬼刚好推门进来,坚硬的合金门沿以一个极为刁钻古怪的倾角和储物柜的玻璃面挡撞在一起,脆弱的玻璃顷刻间支离破碎,借着一种沉重得惊人的惯性,悉数砸在那人的头上身上。
他们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没人能反应过来。那人来不及躲闪,破碎的玻璃片扎进她的左脸,取出来的时候缝了十八针。
整整十八针。
比她曾经拥有过的贫瘠年岁都要多数两声。
归光意甚至想象不出那种痛苦,同样也想象不出岳安乐到底该如何在她今后漫长的人生岁月里消化这令人胆寒的十八针。对于这样一个清白灵秀的姑娘家来说,缝在脸上的十八针,与缝在灵魂上的十万八千针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对了,他们还说,那是一场意外。
可这世上本无所谓什么“意外”的,归光意想,所有意外都是冠以过失之名的蓄意谋害。
事情发生的几周后,岳安乐的家人曾经出现在她的寝室里。一对诚朴的夫妻,收理走了岳安乐的个人物品,同时礼貌而悲伤地婉拒了归光意满怀愧意所提出的探视请求。
又过了数周,归光意才从别的同学口中得知,岳安乐的监护人已经为她办理好了转学手续,注销了她在云衢中学的学籍。至于她转学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也或许是没有人愿意向归光意提及。
于是从那日起,归光意就再也没见过岳安乐。
因而归光意关于这个长相清和而性格敛弱的室友的模糊印象到此即止,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截断在那天下午一地狼藉的血迹和救护车急促尖锐的鸣笛里,和那日蒸腾的暑气一样,闷得令人喘不过气。
可归光意依稀记得,那种黯然、惨怛的气息本不属于岳安乐的出厂设置。
她想起有一回体课测试,出现在那块仰卧起坐的土绿垫子前,给她压腿数数的,就是自己这位混寝室友。在给了归光意一个示意她安心的眼神之后,岳安乐顶着登记老师震惊的目光,用一种狡黠而又无辜的表情,帮她把那摆烂得惨不忍睹的成绩活活捞上了及格线。
她还想起有一回,自己在下午放学前的最后一堂课上,为了一道阅读题放肆不羁地同老师唱对台戏,不出所料地被留了堂,错过了食堂的晚饭点钟。等她上完晚课,强撑着一副疲惫的躯壳回到寝室,发现岳安乐早已上床休息,而自己的书桌上却奇迹般地出现了一碗泡得恰到好处的杯面,甚至还是她喜欢的海鲜味。
旧日的记忆潮水一般沄沄涌来,如同大梦方醒似的没有实感。
归光意站在经年的大雾里,茫然地回想起岳安乐那双恬明清润的眼睛,早在被惊恐、痛苦和迫不得已的阴霾填满之前,那双眼睛里也曾闪烁着一种昭然飞扬的神采,一种独属于少年人的风发意气。
归光意看着那张空荡荡的床铺发愣,突然有些后悔;在长达半年多与良知相安无事的平静日子的挤压之下,终于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了一味刻骨深重的歉意。
她难以自制地将一切罪责全盘包揽在自己头上,责怪那时候的自己还太年轻,沉醉于推理,心肠冷漠。
因而她不可抑制地设想如果,想着当初她要是能再强硬一点,再坚持一点,能扶危济困,能挺身而出;再不济,能巧妙地向大人们发出哪怕一丁点的暗示——
她的结局就有可能不同。
她们的结局就有可能不同。
她本可以救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