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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无生道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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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光意闭了闭眼,心口酸涩得几乎窒息。

冷杉集成的实木门突然被“嘟嘟”地敲了两下,响起摇动时轻微细小的吱嘎声。归光意循声望去,看见宿管阿姨提着两袋新制校服往寝室里走,笑呵呵地冲她打了个招呼。

“归同学这么早就到寝了呀。”

装着校服的半透明无纺布袋里朦胧隐约地透出些绿,是和归光意同一届的校服规格和制色。

“来来,认识一下,这位是归光意同学,”宿管阿姨把校服袋提起来,放到一号床位下的书桌上,然后侧身让开半个身位,热情地做了个介绍的手势,露出跟在她后面的一个女生来:

“这是今年新转学来的,顾莲生同学。”

归光意这才发现阿姨后面还站着一个活人。

她惊讶于那种脚步踩在木质地板上都能如此悄无声息的柔和,一阵风似的,轻得甚至能隐去行李箱滚轮碾过地面时发出的窸窣声响。

带着暗暗的探究和好奇,归光意偏过头,快速地扫了一眼那名少女。

来人手里推着一只高过腰际的行李箱,身上是件不过膝盖的银鱼白提花飞袖连衣裙,露在外面的小腿纤长挺直又富有肉感;白细的脖颈如鹤一般,系着一条银链子,那链子末端沉沉地坠着,隐进领口处浅暗的碎金封边,看不清究竟挂着什么东西。

只见那人目光流转,眼波盈笑,在视线相撞的同时得体地向自己伸出手。

归光意看着她,无端联想起曾经在市博物馆里见过的一只类雪薄瓷高足盏,品貌精良,骨貌淑清。

“你好,我叫顾莲生,以后我们就是室友了,请多关照。”

一把溪水般淙淙流淌的嗓子。

归光意的眼神落在顾莲生身上,刀子似的,将她刮了一遍。

她的脸长得很白,两颊丰润,有一双非常好看的,幼鹿般纯净无辜的茶棕色眼睛和月季般轻薄鲜艳的嘴唇。她眉眼弯弯的,站在光的阴影里,周身散发着一种柔和、委宛、平静的气质,散淡和顺得近有神性,似与万物相连。

“是荷,要好好相处啊。”

阿姨搭着两手站在一边,略带点讨好意味地,附和地笑着。

说实在的,归光意并不喜欢顾莲生身上这种过来人一样的气息。

她端着水杯的胳膊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连礼貌性的回礼都没舍得给,只十分冷淡地冲她点了下头,随即没有表情地收回目光,低着头走开了。

宿管阿姨脸上嘴上的笑立刻僵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顾莲生的神情,有心开口解释两句,诸如归光意就是这么个脾性,或是请她不要介怀之类,却发现顾莲生眼角的笑纹仿佛焊在上面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甚至有一瞬间,那笑容似乎更甚一分。

宿管阿姨怀疑自己是看错了,但在顾莲生脸上又根本找不到半点尴尬或是恼火的神色。她光是满不在乎地,十分自然地撤回手,转过头来很有涵养地对自己露出了一个微笑,声音如同春风般和煦地拂面:“谢谢您给我带路,接下去的事情我自己来就好。”

“哦,哦好。那我这,我就先走了哈。”

被下了温柔版逐客令的阿姨愣了一下,然后一连几声地应着,搓着双手忙不迭地往屋外走,临到出口,还不忘把门轻轻带上。

归光意本就懒于社交,眼下更是不想应付不知是何性格底细的新室友。她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把放在旁边的里尔克诗集拿在手里,假眉三道地翻了翻,目不斜视的同时还嫌表现得不够自闭,干脆又加了副头戴式耳机套在头上,整一个就是I人属性大爆发的战备状态。

可怜这副耳机在宿舍里荒了一个暑假,电量方面可以说是一滴也没有了,事到如今,连半个音符都放不出来。

归光意就这么自欺欺人地顶着一副形式大于内容的耳罩子,权当是一种“别同我讲话,讲了我也听不见”的别致信标。

要是换个不明就里的人站在那里,归光意这种生魂勿近的唬人阵仗很有可能就大奏其效。但事情坏就坏在顾莲生也有一个和归光意脑袋上那玩意打从一个娘胎品牌里出来的耳机,她很清楚那支耳机在开机播放时应该是什么样子:比如左侧机面的开关键附近,会亮着一个白色指示灯。

而归光意如今头上戴着的这副耳机,指示灯暗得与黑色的外漆融为一体。也就是说,耳机里面没歌;这也就意味着,有人在硬撑,至于是谁,就不必点明了。

顾莲生啼笑皆非地看着眼前这出新世纪掩耳盗铃的行为艺术,觉得自己这位新室友属实是有点幽默天赋在身上。

但她只是性格很好地笑了一下,并不把新室友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抵触态度放在心上。她怡然自得地弯腰把行李箱放倒,打开横陈在地上,从里面翻找出了一只颇有些分量的黑金色的哑光缎面礼盒。

顾莲生把它拿在手上掂了掂,又用她那种很轻很飘的脚步,往归光意所在的方向走过去。

边上半晌没动静,再加上赛博耳罩的降噪效果有点好得过头,归光意不知不觉被诗歌里空旷无阻的老房屋和又圆又宽的布拉格穹顶吸引住,满脑子都是山墙、石像和加了冕的玫瑰锁链。

顾莲生走近归光意的书桌,在旁侧站住脚,轻轻喊了她一声——

“光意同学。”

汉斯托玛斯的六十诞辰与月夜一瞬间灰飞烟灭,归光意很是不满地摘下耳机,转头看向顾莲生,眼神又直又硬:“找我有事?”

顾莲生看着那张冷冷的,表情有点恼火的脸,心跳莫名其妙地漏了一拍:

太好看了。这张脸。

出于礼貌,方才与归光意问好时只是匆匆一眼。归光意身量比自己高些,又是逆光,顾莲生只能模糊地觉察出这人脸上大略是有鼻子有眼的,除此之外,可以说是基本上没看清楚自己这位脾气和表情都很臭的室友,到底长了个什么面目模样。

可这回不同。这回两人离得非常近,光线角度也很好,归光意那副买光基因彩票的标致形容便山海无拦,莽撞又鲜明地映进顾莲生的瞳孔里——

好伟大一张脸。

如同女娲的毕设,伊西斯的终稿,帕尔瓦蒂的答卷。

桃花眼、远峰眉、长得不可思议的浓密睫毛、窄而挺的鼻梁,细细的颞线与颧线,贯连着微微上挑的右眼尾,眼角斜下方嵌着一枚浓痣,小小的,像星星;嘴唇看起来又暖又软,却紧抿着,在掩藏不住红润的同时又显出一分倔气;还有那副有如瘦金屈笔横折的颌角和玉石般光洁的下巴——一张美得令人心惊肉跳的脸。

这人脸上有些跨次元的东西,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如同一幅浓墨重彩、技惊四座的水粉画,质感之厚重,令人过目难忘。

Again,真是好伟大一张脸。顾莲生禁不住地这样想。

但从表面上看,顾莲生仅有一瞬间的失神。她以一种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极快地调整好状态,迎着归光意那种十分不耐烦的注视,轻车熟路地换上了与方才殊无二致的标准笑容,蜂蜜般光滑、坚韧:

“初次见面,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擅自给你选了一点礼物,希望光意同学不要介意。”

闻言,归光意的目光落在那个暗金包装的黑盒子上,本就神色冷硬的眉心更深地一皱,显然是不想领受这份讨好和笼络。

但顾莲生不等归光意说出点什么拒绝的话来,一双眼睛含笑地一眯,不由分说地,抬手就把那礼物盒塞进了归光意怀里。

归光意一怔,没有料到顾莲生这种社交悍匪般的行为举动,于是她放下一直抓在手里的诗集,修长的手指握住那盒子的边缘,堪堪止住顾莲生递过来的动作,作势要推还回去。

而顾莲生反应很快地缩回手,把双手轻轻巧巧地举到耳旁,左右摆了摆,头伶俐地一歪,眉眼笑意盈盈,拖长了语音:“至少先看看嘛——”

靠,甜妹歪头杀。

卑鄙的外乡人。

归光意没辙,只好勉为其难地低下头,看了一眼那一团乎乎黑漆的礼盒,视线无意之中扫到左上角的商标,然后顿住。

那是一朵暗光烫银漆印的睡莲,下半圆半明半暗地围了一圈旧体英文,从某些角度反射出一点精细的光。只是寥寥几笔柔和舒展的线条,这个图形设计就举重若轻地勾勒出了一种大师级的和谐感与律动感,生动得令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归光意的手抖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掀开盒盖。里面用金标雪梨纸和印染工艺的大理石手工纸层层叠叠地包着一只红木匣。

她用指尖缓缓抚上木匣顶面的鎏金刻纹,梦呓一般地喃喃自语:“毕达梵奈……学院级……四十八色固彩……”

“合你心意的话就太好了。”顾莲生把两手背到身后握住,笑眯眯地看着归光意怔愣的神色。

是的,毕达梵奈,站在集群艺术色料届顶峰的存在,水彩颜料神中神,独立包装时就要小几百块一枚,更别说还是重木金标典藏版,没有近五位数绝对拿不下来。

这个价格,是光用沾了颜料的笔涮水都会觉得浪费的程度。

归光意的理智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急速回笼。她将木盒盖上,皱着眉抬头看向顾莲生,眼神里染上几分痛苦纠结下的犹豫:“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是吗,我不清楚呢。”顾莲生飞快地答道,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她直起腰来,一副成竹在胸的轻快形容,一边微笑,一边天真又无谓地用手推住归光意递回来的礼盒,“这是之前家父一位朋友送给我的,可惜我不会画画,只好一直让它闲在家里。它在我手里留着,实在是浪费了。”

“要是能在光意同学这里派上用场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就当是借花献佛了。”

又一次地,顾莲生挂着那种无可挑剔的笑容,把自己要说的话一气讲完,完全不给别人留下一点反驳或推拒的余地,礼貌周到地微微欠身,随即转身走开。

细碎的裙边随着脚步扬动,那种透亮又柔和的锌钛白显得亮堂堂的,满室地晃。运动中的身形带起凉风,不知不觉,在昏闷的斗室里漫出一阵甘冽的柑橘香味,有如霜枝青树。

归光意转不过弯来地愣在那里,行尸走骨一样,呆滞地低头看了看怀里那盒金贵得不像话的颜料,而后梦游般抬起头,往顾莲生的方向望了一眼。

只见那人侧身对着窗台,站在书桌前,正在拆两只校服袋的其中一只。她手中的无纺布包装袋闷闷地,发出些沙沙响声。

她垂着头,颔首低眉,唇线平直,额角细碎的发丝顺着光亮的肌肤滑下来,逆着光的半张脸上此时没了表情,莫名散发出一种无情无欲的茫然气息,纯净得犹如赤子。

顾莲生。

归光意收回目光,默默把这名字在心里暗念一遍。她忽然觉得这倒是个好名字,读起来唇齿生香。

此时的归光意没能意识到,她将在她今后的人生中难以计数地想起这一眼,而这机缘巧合下不经意的一眼,又将以何种摧枯拉朽的狂澜之势长得血肉丰满,成为她一生的欲念和欢愉、救赎和绝息,成为她穷其所能都无法抵达的终点与一切痛苦难宁的始基,忠实地为她勾勒出命痕深处不可磨灭的晦暗底色。

空气里弥散出一种忽隐忽现的柑橘气息,形如波浪起伏。

归光意后知后觉地吸了吸鼻子,还挺好闻的,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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