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是相对无言的半日一夜,两人在沉默中整理着各自的地盘。而这种诡异的沉默景观直到归光意提出要开始打扫卫生时才终于结束。
转而变得更加诡异了。
起初只是正常的清洁,打扫、拖地,但在这些事情全都做完,而顾莲生以为全部的清洁工作已经圆满结束的时候,发现自己这位混寝室友从储物柜里抱出了一大箱地面清洁剂。
“你是要研发什么生化武器吗?”
顾莲生瞠目结舌地看着归光意套上手套,把瓶子放在地上一只只排好,像是要布下某种大教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神秘法阵一样,架势非常唬人。
归光意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然后戴上了口罩。
“不是,这么多……不至于吧……”顾莲生喉咙发紧,紧张得声音都抖了一下,试图拯救自己要住上几年的房间于世间水火、尤其是化学试剂。
闻言,归光意挑了挑眉,从纸箱子里掏出两把棉毛刷,将其中一块递向顾莲生。后者神情茫然了片刻,而后连连摆手。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了然地露出一种“我就知道”的神色,归光意撤回手,从那一群高瘦的洗涤剂瓶里挑出一瓶,拧开盖子,倒在了那块材质绵软的刷布上。
于是顾莲生无语凝噎,眼睁睁地看着归光意蹲下身,开启了一项浩大的工程。整个下午,顾莲生被迫观测了这场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寝室清洁行为艺术的全过程,不禁感叹,自己也是见识过大场面的人了。
次日清晨,顾莲生被生物钟叫醒,很早就起了床。刷了牙洗完脸,她站到窗台前,“唰”的一下拉开了窗帘。
“!”
归光意本就有点被顾莲生晨起洗漱的动静闹醒了,又让外面明亮的太阳一照,像一只阴暗爬行的四足两栖动物,把头飞快地蒙进那层薄薄的空调被里。
“干什么!你自己不睡,也不让别人睡?”
她整个人闷在被子里,低低地抱怨了一句。
闻言,顾莲生并不发表诸如“都几点了”和“还不快起”之类的妈味发言,而是有点好笑地看着那坨囤起来的金字塔型被子:
“我饿了。”
“饿了就去吃饭。”
“去哪吃?”
“食堂。”
“食堂在哪里?”
“体育馆边上。”
“体育馆在哪里?”
“……”
归光意静了几秒,心中不为人知地进行了一场激烈的天人交战,而后她眼前蓦地出现那朵暗银色的睡莲。于是她认命地叹了口气,一把掀开蒙在头上的被子,把自己从床上薅了起来。
到底还是拿人手短。
归光意下了床,随便抓了件衣服套上,抓了抓头发,把自己拾掇得差不多像个人了,就算结束,回头找了眼顾莲生的位置。
大开的寝室门外,顾莲生已经站在那条临北的走廊上。身上是一件汉玉白的浮雕轻丝A字裙,立领落肩,泼天的阳光倾倒在她身上,显得人活泼又灵气。
可怎么又是那种该死的白色。
归光意不自觉地眯缝了一下眼睛,那种亮晃晃的白,白得能反射阳光,晃得人眼睛发疼。
听到后面传来脚步动静,顾莲生转过身,看见归光意从寝室里默默地朝自己走过来,于是温和地笑了一下。
归光意看着她,有些恍然。
下了梯楼,走出寝室楼,归光意没往寝室园区的出口方向去,而是向右拐了个弯。顾莲生跟在她身后,表情显得有些疑惑:“我们不去前园吗?”
“我刚睡得迷迷糊糊的,没说得太准确,”归光意边走边向顾莲生讲解,像个没有感情的导游机器人,“体育馆旁边是有个食堂,不过是供应中餐和晚餐的,现在太早,还没开门。宿舍区里也有个卖早餐的食堂,进门就是,为了学生早上能省点跑食堂的时间给专门建的。”
“一楼是中餐,卖点普通的包子油条豆浆年糕烧麦炒面煎饼果子之类的,”走在寝室园区的石子路上,归光意回头瞥了一眼顾莲生,发现她听得竟十分认真,“当然也有不那么普通的,比如糯米饭水煎包肉夹馍热干面蹄花汤肠粉虾饺云吞胡辣汤甜豆腐脑什么的,看你喜欢什么。”
“二楼是西餐,”归光意顿了顿,“有咖啡。”
“只有咖啡?”
顾莲生眨了眨眼,显得有些好奇。
“除了咖啡,其他都很难吃。”
归光意撇撇嘴,也不跟顾莲生藏着掖着,一点没给母校留面子。她抬手撑住门帘,对跟在后面的顾莲生做了个“进去吧”的表情:“如果我是你,就不会白费力气多走两层楼梯。”
“谢谢。”顾莲生弯了弯嘴角,先一步迈进了食堂。在她擦身而过的瞬间,在满是麦香和奶味的食物气息中,归光意忽然嗅到了一丝清甜的柑果香气。
盛夏晨光之下,沥青浇筑的小路长满了枝叶交错的树影。
早餐厅里的空调功率不高,室内甚至要比室外还热个几度,两人就没在里面多做停留。顾莲生拉着归光意往前园走,想趁着这个机会好好逛逛云衢这偌大一片校区。而归光意出门急,忘了带上饭卡,只好吃人嘴短地继续顺着顾莲生,权当是陪大小姐锻炼锻炼身体。
“坐会儿?先把饭吃了。”归光意低头看了看顾莲生手里提的餐包油条和瓶装牛奶,冲路边的长椅抬抬下巴。
顾莲生依言点头,两人便走到那条椅子旁坐下。
归光意捏过一根吸管,像扔飞镖一样,把吸管丢进装满了豆浆的纸杯里,溅起一小点儿浓郁豆香的甜味水花,如同莫奈画里波纹荡漾的夕光。
“光意同学吃这么少?”顾莲生咬了一口手里的卤肉包子,含含糊糊地问。
她状似无意地觑了一眼归光意,正撞上后者那双杀人放火的眼睛。那眼睛轮廓极美,却不亮,像雨雾天昏沉沉的冷色,仿佛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般暗淡,令人无端想起海岸陡峭的岩壁和林立礁石。
“起太早了,”归光意兴致不高地搅了搅那杯看上去十分健康的无糖手磨豆浆:“没什么胃口。”
顾莲生也不赧,嘿嘿地笑了一声,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包子。她细细嚼了嚼,是香菇青菜馅的,里面的菜心有点微甜。
“光意同学是H市人?”顾莲生喝了口奶,状似无意地问道。
“是啊。”归光意点头。
说完,她挑了挑眉,斜睨了一眼顾莲生:“你看起来倒不像是南方人。”
“对,我爸几个月前职务迁调,就把我一起带过来了。”顾莲生同款点头,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昨天下午看见光意同学在看书,看的是什么呢?”
“……《里尔克诗选》。”归光意觉得这人真麻烦,好像没法安安静静地吃会儿饭一样,东拉西扯,有一搭没一搭地寻找话题。
“听上去有点厉害……你对诗歌很有研究?”
“说不上。”归光意把背往后一靠,黑眼睛掩藏在帽衫底下,光彩照人:“无聊的时候随手翻一翻罢了。”
“听你说话就感觉好成熟,可我们明明是同龄人吧。”顾莲生喝着奶,一边煞有介事地评价道。
“是吗?”归光意上下打量了顾莲生一遍,“你看起来倒是挺幼稚的。是几月生人?”
“八月十二号。”
“那你还比我大点儿,我十二月生的。”听到答案,归光意显得有些意外。
“是吗,可惜——”顾莲生笑眯眯的,抬起头,望向湛蓝无云的天,“我是属羊的。”
“比我晚一年?那你合该是我的学妹才对。”归光意这才有点了然地啜了一口手里的饮料,“不过这样就说得通了。”
“是啊是啊,”顾莲生懒洋洋地附和了两声,一点也不在意归光意话里话外明里暗里地损她:“听说光意同学选了文科,真巧,和我一样呢。”
她吞下最后一口牛奶,从长椅上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归光意,一脸笑意地向那人再次伸出手:“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我们还能分到一个班呢。”
归光意定定地瞧着她衣领下一节细白光亮的脖颈,几缕未束的发丝从耳边悠然地滑下来。
她原想着说点诸如“看在上帝的份上,这运气倒也不必这么好”此类揶揄的话,但为着那双柔软敞亮的眼睛,到底没说出口。她光是拉住顾莲生伸向自己的那只手,借力站起来,像是想要遮掩什么一样,神情淡然地望向别处。
“也许吧。”
她说。
夹杂着夏日气息的微风拂过枝头青叶,新月沉下树梢,炽阳骄起。
归光意走进高二分班后的新教室,重新开启了一场陌生人脸部特征不限时识别大赛。窗外蝉鸣如奏,归光意一想到又要把二三十个参差不齐的面孔加入到自己的班级信息通讯录里,就觉得头疼得不行。
社交什么的,真心交不了一点。
她随便挑了个最后排的角落坐下,无聊地撑着下巴,看着周围的人试探性地同彼此交流。
没话找话,真心无趣。
归光意兴味索然地打了个哈欠,但没等这个哈欠打完,班委竞选的最后一张票就已经变成正字的最后一笔,写在了顾莲生的姓名底下。
借着重新分班的机会,高二新班级里的同学几乎都不相互认识,转校生难以融入班级团体的尴尬期也就不复存在,只要顾莲生不提,大概也没几个人会知道,她刚到云衢没有一个星期。
归光意托着下巴歪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台上流水诸人殷殷絮语。
那人的履历极其响亮漂亮。像一片青绿的果园,结实累累,游人如织,赞叹她的多产、鲜美与丰硕意境。
要知道,云衢私立中学在相当一段地域范围内驰誉蜚声,精英教育教养出来的小孩遍地都是,一板砖下去能砸死三五个市级杰青奖,在这种环境里,能拿得出手叫得出响的东西属实算不上多。但就算是在竞争这样激烈的局面下,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顾莲生依旧是孤标独步的存在。
群英辈出,她却仍高出群英一筹。
“投票结果,班长顾莲生、副班长李悦来、学习委员邱风至、纪律委员陆小群、文娱委员傅净、体育委员秦舒闲……”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归光意用手心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对了,是“白鹤中的白鹤,牡丹中的牡丹”。
那班主任看起倒是有点眼熟。归光意依稀听见他自我介绍时说自己姓刘,好像是……高一时八班的班主任。
没错,正是那张抱残守缺的脸。
思及此处,归光意便扯起萝卜带出泥地想起来岳安乐出事那会,这位当事班主任的表现:他明明知道他的班级里有蟑螂一样阴暗爬行的事情在寂静中发生,却对此一直熟视无睹放任自流,事到临头,才装出一副慌乱、无辜、严厉批评、自我反思的样子,把责任撇得干干净净。
他在教学业务能力平平,心里鄙视除自己以外的其他所有人,同时又怕其他所有人会反过来鄙视他,这种投射歪曲的念头自上而下,概莫能外。
归光意厌恶地扭过头,眼神撞上了站在讲台一侧的顾莲生。
妈的,好像和黑板对视了。
归光意盯着她脸上那种笑容,淡雅、和煦、亲近、礼貌又得体,蜂蜜酒一样甜美,简直是能上升到艺术的程度,像某种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工艺品,标准得近乎奇异。
凭着顾莲生认识室友第一天就能送小一万块的水彩颜料来搞好关系的事迹,这种能精准投其所好的智识和挥金如土的手段,坐稳区区一个班长的位子对她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不过归光意瞧着班主任对顾莲生喜爱殷勤的模样,倒是对她什么时候能取代老师的位子产生了几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