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家吹风机在哪里?我找不到。”
等顾莲生擦着滴水的头发靠在卧室门边上时,归光意已经在弟弟那楼的浴室洗漱完毕,换好了睡衣裤,甚至光脚坐在床上做完了一套美术大观月刊背后附带的填字游戏。
“在橱柜第二层,”归光意下意识地用铅笔指了一下浴室的方向,忽然又改变主意,跳下了床,“我去找给你吧。”
浴室里暖湿水汽蒸腾弥漫,归光意从橱柜里取出自己惯用的那只吹风机,插上插头,冲边上的顾莲生招招手:“过来,我帮你吹。”
水汽凝成蜿蜒小河,台上摆放的雪松香薰在暖黄壁灯下蒸腾,如同一朵混沌的云。
顾莲生不作他想,取下干发帽随手放在岩板洗漱台上,坐在了浴缸边缘延伸做长的大理石台面上。睡袍领口滑出一片泛红的肩胛和半截细细银线,湿发垂落,如一盘泼翻的墨。
她光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双手交叠放在膝前,像极了那幅享誉世界的布雷克工艺名画。
归光意顿了顿,眼睛有意无意地去瞥顾莲生交叠的手,一双很白很好看的手,指甲整齐,指尖圆润有力。
一双弹钢琴的手。
她喉头一动,指腹状似无意间擦过那一小块玉石般的皮肤上的几粒水滴。
吹风机开关按下,热风呼啸着拂起顾莲生带着水汽的发丝。暖灯光晕淌过她露出的半截后颈,白金色丝绸睡衣被灌进来的风与雾气吹得鼓起,下摆滑出一道银线,像夜海表面翻涌的浪潮。
手掌揽过修长颈侧,归光意把手指插进顾莲生湿润的黑发,顺着发根到发尾的走向,十分仔细地梳直理顺。
热浪翻涌上升,空气里泛起一种熟悉又令人心安的香气,她用了和自己一样的洗发水。发中段吹到半干,归光意把吹风机重新调到了冷风模式,指间揉搓着几缕绸缎般顺滑轻盈的光泽黑发,手腕不经意间扫过顾莲生耳后未干的水珠。
归光意有些出神地深吸口一气:她闻起来像兰草、薄荷、愈创木,像春日迟迟溶解积冰的池塘和高飞的纸鸢——
她们闻起来像同一个人。
她闻起来像她。
这念头无端地在她脑海里蹦出来,不轻不重地烫了她一下。
情绪的浓雾蒸腾升起,微不可察地左右着她的理性。而归光意被这没来由的怪异想法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手里的吹风机没握稳,跟着猛地一抖,机身顺理成章地磕在了顾莲生的脑袋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陶瓷风嘴在发旋处留下一点淡红印记,归光意僵在原地,握着吹风机的手顿住。
水雾在她睫毛凝成细小的白钻石,顾莲生闭着眼往后靠,发梢扫过归光意的手肘。她伸手去够梳妆台上放着的檀木梳,语气调侃道:“光意同学,这是要改行当铁匠了?”
镜面雾气凝成水痕缓缓滑落,归光意的耳尖在蒸汽里泛出血色。她自知理亏,胡乱地揉了揉顾莲生的发顶,扯过毛巾盖住顾莲生的脸,掩着面飞快地逃离案发现场:“吹完了,闭嘴换你的衣服吧。”
后者笑着扯下脸上的毛巾,“等会儿,管杀不管埋啊?这衣服拉链我拉不上——”
远远地听见顾莲生求助,归光意站在卧室门口,勉为其难地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正打算折返,顾莲生的声音突然从背后贴近:
“拉链卡住了。”
归光意呼吸一滞,转过身去,这才发现顾莲生身上那件睡袍很有特色地在后腰处设计了一条拉链,正是那处的链齿咬合不齐,导致了拉链头卡在半路上。
她伸出手,指尖发颤地捏住金属拉头往上提。淡薄的布料下,是一处干干净净的皮肉,没有一点装饰。雪松冷香混着体温漫过指节,她的眼神悬在某处,像是找不到落点,也像是不敢找到落点。
工作完成,顾莲生略带不满地扯了扯衣袍下摆:“不过话说回来,谁家睡衣还做成拉链款啊?”
“不知道,”归光意一脸真诚地回答道:“厂里送来的样衣,我也没穿过。”
“算了,将就吧。”顾莲生也没真的希望能在这个问题上得到个靠谱答案,十分大度地挥挥手,走到床边坐下。
现在已然过了平常住校时固定的熄灯时间。归光意的床触感松软,铺着柔软干净的床单,有丰满的枕头和昏暗的灯,清冷空气里有一种松香气息,暖融融的,令人安心。
这一切看起来都非常符合主人对于高质量的睡眠要求,顾莲生也很难对舒适的居住环境说不。
但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归光意上床就寝,顾莲生疑惑地抬头张望了一下,发现那人垂着头,正朝着房门深灰色的木饰面面壁思过,看上去蔫蔫的,又像是有些犹豫,那踌躇不定的一副样子,让人联想起码头边上踱步的银色海鸥——
且慢。
这整件事情不都是她的主意吗,这时候她打哪门子退堂鼓?
顾莲生觉得好笑,把床上铺好的被子掀开一角,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身下松软的大白床:“这位客人,还不来睡觉吗?”
“再等等。”归光意有些踌躇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床,和自己的床上的顾莲生。
“已经很晚了。”
“我,”归光意期期艾艾道,“我去换个衣服。”
“你现在身上穿的不就是睡衣?”
“这睡衣不好,我去换另一套好的来。”归光意刚想借口开溜,眼神无意间扫到了顾莲生身上。
那人盘腿坐着,手掌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歪着脑袋,用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她——
“怕了?”
轻飘飘的两个字,归光意再清楚不过,这其实就是顾莲生摆布人心的小手段,但她就是无怨无悔、风雨无阻地,几乎每次都上这同一个当,为了这区区的两个音节丢盔卸甲、心神动摇。
归光意深吸一口气,手速飞快地啪啪按灭卧室里所有还亮着的顶灯,赶在顾莲生反应过来之前,一个飞跳扑进床上。
檐外云破,露出一弓皎然新月。月华如水,空气里尘埃翻涌的每一丝细节不必人工的光线就能看清。
睡衣真丝面料泛着冷玉似的光泽,金线刺绣的茛苕叶纹缠在顾莲生的锁骨上,归光意不敢多看,一边口中胡乱吐出“睡绕睡绕”和“顽顽”之类不成句子的分散短语,一边胡乱把另一半被子裹到顾莲生身上。
接着,她以超光速的效率钻进被窝,试图学习掩目捕鸟和掩耳盗铃的人物精神,十分没出息地,背对顾莲生蒙住了脑袋。
被这一套丝滑连招弄懵的顾莲生把被子从头上掀下来,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先是把归光意那一侧被子丝井地掖好,然后才在床上平平板板地躺下,心情放松地闭上了眼睛,按部就班地念出今夜最后的一句台词:
“晚安。”
至于第二天早晨,归光意是如何醒过来发现自己把顾莲生当作人形抱枕一样搂在怀里、如何轻手轻脚,企图在不惊醒顾莲生的情况下抽身下床、以及顾莲生又是如何在她离开之后睁开早已清醒的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回望一眼归光意汗颜逃离的背影,便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