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见到传说中的烧仙草了。
“你现在看到的仙草是属于一年生草本植物,形状类似薄荷叶翠绿小巧,低海拔山麓地区较常见到。”精市百科是这么给我解释的——等等,你再给我瞎掰下去我真的会发火的!
“可是它是和花生、绿豆等等一起做成小碗端上来的,”我直呼离谱,“这和‘我家的猫会后空翻,要不要来看看’本质都是类似的,都是诡计多端的借口。”
“以豪太郎的吨位来说……翻不起来吧。”他礼貌性地憋住了笑容,“但是如果是指我一接近它它就会朝我翻肚皮,那我已经见识过了。”
这只猫真会在关键时刻给我丢脸,等考完试回家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它。
“总之,”我岔开了话题,“先让我尝一下烧仙草是什么味道——咦?奇怪?哪去了?”
“是什么东西不见了吗?”
“没事,别在意。”其实是我的发圈,在吃午餐的时候我还记得自己分明把它解下来系在手腕上,手指上下绕着玩,可是现在它却不知所踪了。我知道完全没必要散开头发,热又不大方便,但是可能是苑子在视频里无意间提过一句,“我觉得你披着头发比较好看”,我就莫名其妙记住了这句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整个人有点思虑过重,会在意一些平时根本想不起来的问题:扎成马尾后被放下的头发看上去是不是足够笔直顺滑?左边的头发是拨到肩膀前面还是后面比较好呢?今早洗头的时候有用那瓶新的依兰香味洗发水吗?……我觉得自己真的莫名其妙。
“真弓是在找这个吗?”没想到幸村精市像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发圈,把它递给了我,“天气很热,快把头发绑起来吧。”
“……谢谢你。已经是第二次了,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比较好。”真是的,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我接过发圈的时候,脑子里吱吱嘎嘎运转的螺母终于松懈了下来,而且莫名有点开心。
他想了想:“如果真的想报答我,说实话我对名字后面跟着的‘さん’不太满意,能把它去掉吗?”
自然是可以的。
“せい——い——ち(精市)”这个国家的人总是被评价说话不喜欢张嘴,所以我拖长了音调,偏是要一字一顿清晰念完,“现在满意了吗?部长大人。”
幸村精市恰巧在此时抬头,我以为他不屑于和我一样做出这种幼稚的行径,可是他还是笑了,眉眼唇鼻都是柔和的弧度,学着我的样子微微长大了嘴巴,不过只是做了个口型。
“满意了,ま、ゆ、み(真弓)。”
说起来,我们两个的名字尾音念起来都会露出牙齿,像在微笑的样子,说起来也算是一种巧合吧。不过希望发现这个秘密的只有我一个人,否则被人拿来调笑“原来你在意这个细节”的话,我不就又要发慌了吗?
我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去,开始品尝神奇的烧仙草。而这一品,让我完全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第一次吃到烧仙草的感动,该如何形容呢?我现在身处出了梅以后的艳阳天里,气温逐渐上升,云浮在天上,我沉在浮躁里,这时候有风轻轻一推,把我推进了一片清凉的冰泉里。嚼着各种各样说不出名字的配料,吃着吃着,只有“幸福”两个字能形容我现在的感受。
没想到面前的人标准却很高:“我们中学海外旅行去的是中国,总感觉当地的更好吃一些。”
“什么?你说这还不是顶级水平?”我倒吸一口凉气,“中国究竟是个什么神奇的地方?我今年一定要去一次。”
“的确是值得再去一次的地方,自然风光很漂亮、特色美食很多、大家都很热心,”他回忆道,“不过就是特别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特别是女生们教我说中文的时候总是教同一句话。”
“哪一句?”
他想了想,接着字正腔圆地给我来了一句:“‘我喜欢你’。”
“哈哈哈哈哈哈,”我终于忍不住了,“大家看见你长得帅,都在占你便宜吧,那是表白的时候说的话。”
“你听得懂中文?”
“对听得懂,虽然没去过中国,但是我HSK有五级,厉害吧,我的中文老师说是长大以后去留学都没问题的水平哦。”
“特别厉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的呢?有什么开始的契机吗?”
“我上初中的时候第二外语是中文,不过我从小学就开始了。”我也开始回忆,“是怎么开始的呢?对,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同班有一个留学生,他正好是我同桌,可能日语说得不是很好,人比较沉默。我就问他能不能教我说中文,他就答应我了。”
“不过学习没持续多久,因为父母工作调动的关系很快他就转学了,离开的时候他给我留下了一封信和一卷录音带,录音带是他在唱的中文歌,我听不懂,但是那个男生会弹古典吉他,很厉害;信是用中文写的,我看不懂,但是汉字方方正正的,很优美。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发现不能理解别人的语言是一件特别郁闷的事情,就开始努力学习中文。”
“让我猜一猜,”幸村微微收起笑容,悻悻开始推理道,“录音带是歌,信其实是歌词,内容是在跟真弓告白,对吗?”
“你怎么知道?”我点点头,“是一首很浪漫的情歌。”
“你喜欢过那个人吗?”
“啊,怎么突然问这个,很值得在意吗?”
“我不可以在意吗?”
“等等,这也要在意?校里校外有那——么多人喜欢你,哪怕现在我们坐在这里,看向你的人也很多,可我完全不在意。”
“谢谢你,我现在不光在意,还有点生气。”
严重程度怎么还强势升级了?!我的脑袋彻底被烧成一锅浆糊了,完全捉不住一点头绪,阅览过的青春片全都像白看一样。如果我们的世界也有bgm就好了,这样只要背景音乐一起势我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不像现在,我只能遵循自己多年以来当恋爱咨询专家的经验,开始生硬调解:“别生气,生气不好,有什么问题我们直接说出来当场解决,我有哪里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可以直接说出来。”
“那你可不可以不要喜欢其他人?”他直接说,“然后,多在意我一点,说起我的事情的时候,别表现得像和你没有关系一样。”
“我……”
这些话听上去真的有点悲伤,而悲伤是脆弱的受床,我们现在好像一起待在一段脆弱里动弹不得,所以我就连说出来的话都有点破碎。
“不是这样的……那个,怎么说呢?我的意思是,毕竟我都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谁了,猜想你不会短时间就喜欢上别人,所以才不怎么在意。还是说我应该在意?可是我也没有立场,在意这种事情也奇奇怪怪的……对、对吧?”
他沉吟片刻,然后告诉了我两件事。
“第一,你现在是这个地球上唯一有立场在意这件事的人;第二,确实,我现在才发现,大家都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谁,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你的,不得不承认,你的情报处理能力实在是很厉害。”
被这么一夸,我便放松了警惕,下意识地回答道:“这个问题还用问吗?其实是——”
不对!上当了,我赶紧闭上了嘴巴。我想我很接近死亡了,是真的——因为听到回答的幸村精市好半天没给出任何回复,只是看着我,虹膜是海水的蓝色,瞳孔是深渊的黑色,我的影子会映在那深渊的最底层。
“我还以为,这个回答,会是‘没有’。”他使用了一如既往的平静语气,“所以不打算和我分享,那个人到底是谁吗?”
我要怎么说呢?
我在学习任何语言的时候,老师总是会告诉我,母语者与非母语者的差别之一,在于他们天生就掌握这套语言的系统规则。日语这门语言,是喜欢省略人称代词的,那些被吞掉的人称代词,隐形于意群的内部,就此成为语法与逻辑的一部分。
对我来说,刚才那句话,我省略的是,是“你”;我下意识想说出口的话,是“其实是你”。
好奇怪,不管用中文还是英文,我好像见到任何人都说喜欢:我喜欢你的发型,喜欢你的包包,喜欢你刚才灵机一动的精彩吐槽。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喜欢任何人,可唯独对于“喜欢的人”,我没表达过“喜欢”,我甚至就在刚刚才发现:原来如此,我可能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喜欢那个人。
而在发现这件事情的瞬间,我的心久违地踩空了。青少年真的很容易濒死,要么爱到死,要么恨到死,要么就会像我现在这样,失语到憋死,毫不夸张。
这件事情导致我保持了很长时间的沉默,幸好,我们接下来进入的地方是美术馆。
这次画展展出的顺序是按照先风景后肖像的顺序,风景画则是按照季节变幻的顺序陈列的。
我戴着收听讲解的耳机,那个女播报员梦幻又迷离的嗓音总令我产生这样一种想象:版块交接之处受到空山新雨的洗刷,一块寂寥空虚又郁郁葱葱的新大陆形成了,我仿佛踏进这个众神所绘的绚烂大地,迷失在春夏秋冬之间。我行进的道路上,花环结蕾,彩线成绫,好像是一群纱裙翩翩的芙洛拉的恶作剧;照耀大地的日轮温暖遍及角落的西风,我眼前那道的透明带状光芒始终指引着我,让我不再迷路。
最后,我停在一片月光前。恬静无人的仲夏夜,风的痕迹没有形状,参天的菩提树显得神秘幽邃,夜色中的蔷薇花散发出低语一般的清香。这样的时刻,一个穿白色衣裙的美丽少女,独坐池塘边的长椅上。我看到她面前的池塘里,尚且含苞的睡莲在睡着时,被水波和鸟儿切断细嫩的根茎,从此以后便在浮藻碧绿的池塘中开始了滑行般地浮游。
感到有人轻轻点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摘下耳机。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的《月夜》,我也最喜欢这一幅。”我听见身边的少年轻轻说,“人物与环境处理得很和谐,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觉得这幅画呈现出的银灰色,就是月亮的颜色。”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幅画的时候,脑海里面会出现阿赫马托娃的诗歌。”
幸村精市赞同地点点头:“可能因为都是‘月亮’。”
“嗯,”我看着他的侧脸,“都是‘月亮’。”
画是凝固的瞬景,而我们是流动的时空,可这个时候,我们仿佛与画交叠了,我看到他那双几近透明的眼睛也在银灰色的月光中静止不动着。真奇怪,只是这样站着看着他,就能让我的脑海被各种奇形怪状的蝴蝶、暧昧的风向、晦月的形状及鲜花的泪水所填满。一轮花冠、一颗新蕾,我企图用一只嘴唇去摘撷另一只诗歌。
“所以,要一起去看月亮吗?”我听见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