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我还是没有睡着,打算把冲洗出来的照片整理一下,上学的时候交给苑子。
“薄荷糖,能给我两颗吗?”
“没问题,请。”
“照片我也能一起看吗?”
“当然,不过相机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苑子和久美前辈的手上,我也不知道她们拍了什么。”我随手拿起两张,“啊,还真的挺好看的。”
久美前辈的快门总是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按下。
女孩子们在旧教室靠窗的位子嬉笑,在蓝天白云下的草地上跳舞,在明暗交错的走廊奔跑,骑自行车穿过织满爬山虎的街道,穿着五彩缤纷的睡衣挤在一张床上叽叽喳喳地聊天,还有在阴雨天就手牵着手一起淋雨,每一个场景都显得充满灵气。相比之下,我拍出来的照片就比较抽象——
“这张是苑子、柳同学和柳生同学三个人正好同时入镜的时候久美前辈让我偷偷拍下的,不要告诉他们,否则我小命不保。”
“这张是我本来想拍苑子和久美前辈,结果一不小心拍到一阵风吹过,真田同学的帽子被吹飞的场景,抱歉,也不能算是废片但是也不知道给谁比较好,我自己留着吧。”
“还有这张,是我和文太一起把‘嫌疑人’切原君‘抓拿归案’的时候拍的,文太说‘要留下证据’。”所以站位是切原君站在中间摆出束手就擒的姿势,我们两个则在旁边敬礼。
不对,在这种时候,文太是不是不能加入我们的对话里面?
我赶紧打哈哈过去:“对了对了,这是你的照片。这张是你上次浇花的时候浇出的那道彩虹,这张是你作为美化委员上台发言的那次,还有这是和隔壁班体育课在打篮球比赛的时候拍的。全部都给你吧?”
他想了想:“没关系,这些都留给你,我就拿一张。”然后从一堆照片里拿出了我合宿的时候抱着枕头睡得不省人事的那张。
“等等,那张不太行吧?”
“我手机里有更不行的。”他掏出手机,调出一张没拍好的,那是我站在神社正门,正在对着镜头翻白眼的照片。不得不说,我瞬时起了杀心,有点想聘请专业杀手团队对看见过这张照片的人进行一些大清理,但是苦于付不起佣金,所以只能饶他们一命。
眼看车厢里没有人,我便大起胆子伸手去抢他手机:“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了?求求你删了吧!”
“好,”他完全没有抵抗,于是手机很轻松地落到了我的手上,他一只手替我划着屏幕,“哪张不喜欢就删了它。”
另一只手则是放在离我头部不远的地方,我才注意到,在车厢晃动的时候,我如果随意站起来,头很容易撞到身前的手握拉环。只要我待在身边,他的照顾便自然而然地对我形成一种包围。这包围有些受用,却也有些不妙。不妙之处就在于,我觉得他现在的笑容很动人,我感受得到逐渐膨胀的好感正在无限接近某个质变的点,好像一颗即将与我相撞的彗星。
我立刻坐直身体,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机交还给他:“我记起来了,照片是真田同学拍的对吧?没关系,你留着吧,也是很有意思的回忆。”
“谢谢,那我就留着它们了。”他收回了手,然后停顿了几秒,突然对我说,“我想和你说声抱歉。”
“啊,没关系的。”
我们都知道彼此在谈论什么。
“不应该对你发脾气的,你当时也只是在普通地陈述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而已。而且就算你真的有喜欢的人……没有立场的人是我才对。”他说,“承诺过尊重你的想法,却没能做到。”
事实确实如此。
“其实今天我一直在想,如果真弓你真的不能接受的话应该怎么办。那我们……就还是和从前一样好吗?”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保持一段时间的距离。”
本来就应该这样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当下也没能说出一个“好”字。
“不要。”脱口而出的,居然是这样的答案,我震惊于自己的直接,赶忙给自己找个缓冲,“不,我的意思是……我只是太困惑了,其实我没想好怎么处理这段关系,怎么分类自己的情感。大家总是把‘友情’‘爱情’的界限分得很开,再标定各种权利和义务,好像是有一套固定的流程似的,可是我现在对你的感觉,其实是很特别的。”
直到下了车,沿着散步道走到海边,坐在海滩上时,看到那道金色的时候,我才为自己的纠结找到了一个确切的说法。
“就像,就像我们正在等待的是月亮,可现在出现的却是黄昏,它不属于白天,也不属于黑夜,我知道这样的中间地带,是会被大家讨厌的。”我继续组织语言,“可是我自己也觉得很混乱,我感觉有时候很难控制我自己。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呢?”
“是吗?可是对我来说,爱上一片天空的感觉,就是无论什么时候抬头去看,都只想好好欣赏她的风景——今天的黄昏也很美丽,你不这么觉得吗?”
我们注视着海平面尽头的落日。大海在燃烧,而天空波光粼粼。
“还有,控制不了的话,不去控制不就好了?”他很耐心地循循善诱。
“哪有你说得这么简单?我觉得如果彻底释放的话,可能会导致一场无可挽回的灾难。”我盯着他的脸。
“是那么严重的事情吗?”他不确定地看着我。
“嗯,会非常非常可怕,我向你保证。”
“我不会害怕,也不会后悔。”他说。
在我和苑子一起看过的某部电影里,主人公在海边看到了绿光,那是种非常罕见的大气现象:太阳落入地平线时,在最后一瞬间出现的稍纵即逝的淡绿光芒。只有在非常澄澈且晴朗的天气才能看到。苑子喜欢这部电影,可是她跟我说她从来没想过能在海边看到绿光,如果产生了这个念头,势必抱着这份期待去海边看日落,而期待势必落空,因为绿光发生的概率就像奇迹一样渺小。
可是苑子,我好像真的看到绿光了。
少年额前的头发被微微的风吹到了两旁,露出一块无暇的三角,在一片暖融融的流金里发着光。温暖模糊人的意识,一秒被延长成一分钟,一分钟被延长成一小时,一小时又似乎能被延长到永世永恒吗?我抬起头,想要将这样的影像留在脑海里,却被一阵眩晕袭击。可能说永恒太贪心了,我们拥有的,仅仅只是现在而已,因为我们的时间正在和那颗落日一样,在无可挽回地沉没,速度如此缓慢,但确实是无可挽回的。因此我做了一个决定——这一次,我一定会抓到那道光。
我朝他靠近,手指化作一只花鳉,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染上他发丝的几缕蓝紫色,其尾鳍的闪光延续至远处无限的大海。他瞪大了双眼,神态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脸庞开始泛红,看向我的目光显得不可置信。
但是这种局促很快消失了,他侧过头,轻轻吻了一下我悬在半空的手掌心,对我发出温柔的鼓励。
“你看,其实也不那么可怕对不对?”
天色越来越暗,从金红褪为黯淡的粉紫,黄昏正在消逝,风卷云涌,一切都是瞬息万变的。什么都快要结束了,又好像什么都还没开始,天地都寂静下来,聆听我的真心。
我朝他无声地摇了摇头,然后凑了上去,盗取了那个我幻想中的吻。他嘴唇的触感像云一样,而我试图把夕阳的余晖刻印在那个位置。我尽可能让这个吻显得轻柔而自然,像蝴蝶翩然地落在嘴角,只停留了几秒,就翩然地飞走。
“当然可怕了,因为我发现,我喜欢你。”
我的表白非常简短,等到说完最后一个字,落日已经完全消失了。我的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不知道是因为被有点黏黏的海风煽出了眼泪,还是因为夜晚终于降临了。天光尽暗,只余下一抹粉橘色的薄薄的弧线,就好像我刚刚触碰的那道唇线。比起绿光,或许这个吻才是我真心期待的奇迹。
好了,他再度陷入了一动不动的状态,只有发丝被吹得乱舞,胸口有规律地起伏着。
大概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有点破防了。你倒是说点什么啊!回过神来的我开始用手扇风,驱赶脸上的热意。
“那个,要不然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各回各家怎么样?去车站的路你知道怎么走对吧?只要沿着这条道……”
我刚想起身,可是手腕被人牢牢抓住了,我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而我们两个人的手一齐垂落下来,手指不自觉地绞合在一起。距离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鼻息。他松开了抓住我手腕的那只手,勾着我的脖子,吻了回来。
这次是真正的接吻。嘴唇落在嘴唇上,如同两只蝴蝶上下变化着飞行的轨迹。我的大脑越来越烫,意识也被煮沸,咻地蒸发了。空气凝成一颗一颗饱满的水汽,沉重地压在胸口。这个吻越来越深。他撬开我的唇瓣,湿热而柔软的物体滑进了我的口腔,带着薄荷糖的香气和野草莓的热气。我感到自己也变成一颗汁水四溢的果实,浑身蒸腾出甜腻腻的味道,被牙齿一点点磨得稀烂。滚烫的血液在身体里急流,心跳如同狂响的蜂群。闭上眼睛,感官被无限放大,能感觉到他的指尖抚上我的后背,用偏凉的手摩挲我很怕痒的腰窝,让我忍不住地颤抖。但野草莓的尖刺割破了我的下唇,带来一阵毫无预兆的刺痛。我恢复清醒,猛地推开他。
“你不喜欢吗?”他笑着问我,问句带着恳切的疑惑。
甜蜜与痛感所浇铸的齿轮绞进心脏,而我只能用手摸了摸刚才被啃咬的位置,诚实地回答:“……喜欢,可是这样下去我感觉自己会死掉。”
幸村精市轻柔又笃定地说:“那就一起死掉好了。”
“这种话不要顺着我说下去,我们都会长命百岁的。”
“那也要一起长命百岁。”
“这是做什么都要和我在一起的意思吗?”
“嗯!”他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用平静却不是能够抗拒的口吻说着,“请说你愿意。”
我静静地看着他,笑意慢慢爬上嘴角,然后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嗯,我愿意。”
“神明大人在天上看着,不能反悔的。”他对着天空说,“您都听见了对吧?她说她愿意。”
干嘛重复一次啦!
我看向天空,入了夜以后,一切都沉入黑暗的深水。天上的月亮是方圆几百里唯一的光源,如同汪洋大海中孤立的灯塔,辐射出如梦似幻的雾光。
“第一次希望神明大人不要看。”这是我的真心话,“因为刚刚我……”
“刚刚怎么了?”他状似无辜地追问,手指掠过我的眉弓,飘过颧骨和脸颊,又滑过鼻梁和下巴,好像蒲公英的种子在寻找降落点。太痒了。
我忍不住抱怨:“你在干嘛?”
“在数你脸上的痣。”
“没有那么多好不好?!”
他的指尖停在我嘴唇的边缘,轻轻地挠:“这里……哦,抱歉,看错了。”
“嘶——你故意的是不是?”那里明明是刚刚被咬到的地方,“请神明大人还是在天上好好看着吧,因为像你这么坏心眼的人有一天一定会有报应的。”
“嗯,我也这么觉得。”
幸村受到感召,再次虔心地献上了自己的嘴唇。而我所能感知的,是热的、温热的、对方的一切、美的一切。他抚摸了我的头发,又吻了我的脸。我们两个人,都在自然的怀抱里快乐得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