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不居，家校访问日近在眼前。

高二（三）班最近新换了个班主任，原来的那位则因为某些“个人家庭原因”休假在家。学校官方给出的理由，是这位刘老师因为身体原因暂时不能胜任工作，而对比下来，归光意所耳闻的流行版本，就显得没有这么平和了。

她听人说，岳安乐这位前班主任是因为亲儿子因为在学校里长期遭受霸凌而精神崩溃，从学校天台一跃而下，摔成了植物人。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快一个月才捡回一条命，只不过现在仍然住在监护病房里，活着跟死了没有多大区别。儿子出事之后，这位刘老师就整日待在家里以泪洗面，再没来上过班。

这也算是某种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吧。归光意想。

三班的新班主任是个非常年轻的硕士毕业生，执教科目是英语，看上去离而立之年都很有一段距离，不止衣着举止年轻漂亮，连气质都青春得和自己的学生不相上下。

这年头在这块地区有许多她这种人。独生子，家境富裕，受教育程度高，住着父母为其全款购入的套房公寓，工作稳定；神态始终自若，在富足体面的人生之外，由衷地想要找到某种可以为之奉献的价值目标。

而在程蔚看来，教书育人就是这样一个很好的目标。

由于入职时间短，对学校的各种事务流程都不太熟悉，这位走马上任的新班主任用两份意大利纯手工黑巧甘纳许收买了自己的课代表和她的室友，让她们俩来帮她一块安排家校访问日的各种事务，尤其是帮她梳理好用来做讲解和展示的幻灯片和流程讲稿。

于是乎，归光意被迫在周六早上八点前起了床，一路被顾莲生拽到教学楼里，咬牙切齿地站在了高二（六）班的门牌下。

“拜托，笑一下啊，”顾莲生怀里抱着名单表格，小声嘟囔着戳了戳归光意的胳膊，“能看起来像个活人不？家长看见你都要被吓跑了。”

“这话你该跟褒姒去说，看看周幽王对此有没有什么看法。”归光意倚在门框上，半死不活地冲顾莲生翻了个白眼，“说真的，你家里是少你一口吃的了还是怎样？你别怕，只管跟我说，我帮你报警，起诉他们虐待未成年。”

“别闹，人都要来了。”顾莲生无语地轻轻推她一把，往楼下看了一眼。

钟表上的指针即将回归启程之地，在把不停向归光意夸奖顾莲生“看看人家女孩子多温柔多有礼貌”的归妈妈引导到了归光意的位子上后，顾莲生怀里的名单表格上，空格已经所剩无几。

“你家大人还没来？”归光意火烧屁股似的把顾莲生推出教室门外，这才得空喘了口气。

她看了一眼夹在书板上的那张名单，不经意地提了一嘴。

“他们没有早到的习惯。”顾莲生轻描淡写地在夹板上敲了一下笔的尾端，按压式的弹簧设计发出“哒”的一声脆响，“而且大概率他们也没空过来。”

远端的楼梯口传来一阵轻微的交谈声和粗跟玛丽珍鞋敲击地面的脆响，顾莲生料想应是程蔚，便抬起头循声望去，远远地看到了两个一高一矮的人影。

在看清了程蔚身边那人是谁后，顾莲生神色一僵。

“他怎么来了。”

顾莲生烦躁地皱了皱眉，一把把名单夹板塞到归光意手上，然后转身就走。

“哎？”措手不及地，归光意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笔，“你干吗去？”

“我不舒服，去洗手间。”顾莲生头也不回，几秒钟内就消失在了楼梯拐角。

“……莫名其妙。”归光意嘟囔一句，捡起笔，走向正往班级门口走过来的年轻班主任老师。

归光意把名单交给程蔚，告诉她只有顾莲生和傅净两人的家长还没有到，其他家长都已经到齐，在自家孩子的位子上就坐。程蔚点点头表示了解，然后指了指身边站着的男人，开口介绍道：“这位就是顾莲生的父亲，我在一楼楼梯口碰巧遇到他，就和他一起上来了。”

顾莲生的父亲？那位被自己女儿评价为“没有早到习惯”的同时“大概率没空过来”的父亲？

“顾叔叔好，”归光意礼貌到位地向他打了个招呼，暗暗将他打量一番。

这男人身量并不算高大，只比归光意高出几寸，却莫名给人某种不可平视的压迫感。他身上是一袭剪裁精细的深色西装，满头黑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庞轮廓流畅硬朗，眼神冷淡。

那人身姿如大篆般生新硬瘦，有种无端的庙堂之气。

“我带您去莲生同学的位置吧。”归光意说。

“谢谢你小同学，不过不用了，我知道顾莲生坐在哪里，”这位父亲神色和悦地看向归光意，嘴角含笑，十分有礼地表达了感谢，即使被感谢的人在这句话里根本没有听出一丁点感谢的意味，“另外，我不姓顾，我姓连——”

“顾莲生随的是她母亲的姓。”

所以，顾、连……生？

看来这二位不仅深情意浓，而且还取得一手好名字。

归光意看着顾莲生父亲浅笑的嘴角和那份不达眼底的笑意，心里冷笑了一声，觉得自己终于发现了顾莲生那种空洞无物，又如工艺品般模范标准的笑容到底来自何处。

“光意同学，你们的工作完成得很好，辛苦你们两个了，现在你们可以先回去了。”归光意像被钉在原地一样，直直地看着顾莲生的父亲，程蔚察觉到她那种沉默不语中的挑衅意味，直觉不好，连忙出言调解。

“好的。”归光意收回那种不算友善的目光，对程蔚点了点头，又换上了那副礼貌客套的态度。

“程老师再见，连叔叔再见。”

会议结束之后，家长们三三两两地走出了教室，程蔚站在门口，对每一位前来参与家校访问活动的学生家长一一表达感谢。

顾莲生的父亲缓缓地踱着步子出来，莫名给人一种身居高位者的威然之感。他走到程蔚面前，同她握了握手：“程老师，我作为家长，谢谢你对莲生的教育和照顾。她这段时间最近在学校表现得怎么样？是不是经常给您惹祸？”

“您太谦虚了，莲生这孩子很聪明也很热情，做事情特别周到利落，从来不会给别人添麻烦，人也和和气气的，老师同学都很喜欢她。”像一扇擦得光可鉴人的玻璃，程蔚面带微笑地答道。

闻言，顾莲生的父亲笑了笑，看起来并不怎么相信：“您用不着夸她，她是个什么脾气秉性，我这个做父亲的最清楚不过。她做的学业工作都很容易，周围有的是鲜花和笑脸，做得好是应该的，没什么值得夸奖。”

“这孩子，心气儿高，肯定给您惹了不少麻烦，您平时有事没事多指点教育她一下，她性子倔，您多担待。”他接着开口，语气始终非常自然。

“连先生，一点不夸张地说，您的女儿真的非常优秀，她在各个方面都很出色，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您完全不用担心。”程蔚听了他的话，心里有些不太舒服，非常不明白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对自己如此聪明懂事的女儿有如此大的成见。

突然，这位年轻的班主任老师 “哦”了一声，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在怀里抱着的一堆讲义里翻翻找找。她从底下抽出了一张叠得有些皱巴巴的海报，如获至宝地拿给顾莲生的父亲：“您看，这是我们这次校艺术节的话剧展宣传海报，都是学生们自己操刀设计的，我听说莲生在里面担任了主角。您有时间的话，可以一起来看孩子们演出。”

“是吗，”顾莲生的父亲接过那张海报，仔细地看了看那上面的高墙围城，和两个年轻人相互注视的缦立侧影，像温度变化剧烈的交界地层，他嘴角的笑容忽然一僵。

“她要扮演茱丽叶？”

“据我所知，是这样的。”程蔚点头。

“我明白了。谢谢你，程老师，”他就这么收下了那张海报，表情笑眯眯地看着程蔚，没有一点要把它还回去的意思：“以后莲生的学习和生活，还请您多费心。”

程蔚有些不解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不管是他周身散发出来的那种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气场，还是他话语里若有若无的傲慢和刚愎，都让她觉得很不舒服。但领导曾经交代过，她知道这个男人在市政府办公厅里身居要职，须得小心谨慎地奉承着，没有必要因为坚持要求修正他对自己孩子的主观评价而惹他不快。

所以程蔚有心无力，打了个哈哈，囫囵摆出一副笑脸：“您言重了，我非常理解您的良苦用心，这也是学校设置家校访问日的目的所在不是吗——一切都是为了孩子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