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尽山奋力想睁开眼睛。头脑昏沉,犹如被重锤击打过,眼皮上坠了秤砣,压根抬不起来。好渴,想喝水。
越尽山喃喃着想说话,他以为自己很大声,实际上现实中只有嘴唇翕动。
蛟龙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低着头看他。良久,他含一口水,缓缓低头吻上他。越尽山本能地舔舐他的嘴唇,用力汲取一点水源。蛟龙周而复始,一点也不嫌麻烦,把一杯水喂完,然后去问郎中越尽山还要不要喝药。
郎中闻言推门进来问:“是有什么变化吗?我来把脉看看——越公子?你醒了!”
蛟龙转头一看,越尽山果然已经睁开了眼。他嗓音嘶哑,小声说:“喊什么,我头疼。”
蛟龙几步上前,轻轻扶起他:“没事吧?郎中你看看他,哪里不舒服?”
越尽山忍着头疼,任由蛟龙把他的手腕递给郎中。全身剧痛让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郎中不知道守了他多久,病患一醒他看上去激动得要掉眼泪:“好,能醒就好……越公子不必担心,现在身上疼是很正常的。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呜呜呜我真感动,越公子你真了不起!”
越尽山想从郎中的热泪盈眶里抽出自己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完全控制不了。他问:“咳咳,大夫,我这个,手,怎么没有力气?”
郎中一抹眼泪,正色道:“越公子临危不乱,一人破阵,从鬼修中救出西子城。只是可惜力量太大,犹如发丝系重箭,”他手上拿了根自己花白的头发,轻轻一抻,断在天光中,“断了。”
越尽山觉得自己眼前一下有点茫然。他醒了,房间的窗户开了一个角,吹来潮湿的带有凉意的秋风。他清了清嗓子,好一会才问:“什么意思?什么叫,断了?”
郎中下了诊断:“越公子经脉寸断,以我的医术,无法治愈。好在越公子脊柱正常,还能坐起……”
越尽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只是下意识说:“好,我知道了,你出去吧。不用管,我……”我会解决的。然后他反应过来,面前的不是需要他保护需要他拯救的任何人。恰恰相反,面前的人是救他的人。
越尽山眼珠转动,顿了很久,才说:“我没事,你们先出去吧。”
他知道什么是经脉寸断。他没见过,但是他听过,受此重伤者余生只能躺在床上,寸步难行。而且无药可治。
蛟龙看了他一会,轻轻放下他,转头去看窗户,说:“西子城已经下了五天的雨了。这几天有佛门中人来,现在城中到处都是浮屠塔,他们日夜祈福,为枉死的生灵做法事超度。”
他想说西子城已经结束了,尘埃落定,大战休整,都是天下太平、故事停歇的意思。他想问越尽山要不要回家。不是回那个小巷子里繁花似锦的小院,不是那个将就的锦绣庄,是天上的蛟龙宫。他们在那里成婚,洞房,那里也该是他们的家。
但是蛟龙忍住了。他轻声问:“听说雨天的西子湖,值得一看,你去不去?”
蛟龙不懂凡间事。但是他想,或许凡间的郎中可以治好凡人的病,或许凡人越小舟会想去西子湖看看。
越尽山觉得自己有点想笑,但是笑不出来。他抬头看了看沉默的蛟龙,说:“去。”
越尽山也没想到自己有今天。他的剑断了,出门一身轻,被蛟龙抱着坐上了轮椅。原本他觉得郎中说的“还能坐起”是安慰,现在才发觉是十分重要的事。他能在轮椅上坐正,能抬眼看人,穿了层层叠叠的衣服,手摆在腿上,也能装成一派潇洒。
越尽山抬头看看昏沉的天色,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不知道外面收摊了没有,我想吃汤圆。”
小雨淅淅沥沥,蛟龙听越尽山的话,从贺景蕴房中拿了把蓝色山水油纸伞,推着他边走边说话:“时间还早,大部分人还没起床呢。不过早餐摊应该出了,我闻到味道了。”
越尽山笑道:“你好灵敏。”
蛟龙推着他一直往外面走,那汤圆摊子和他们隔了一条街,到的时候正好刚支好,他们是第一个客人。
如果是从前,越尽山或许会忍不住问几句。这么早就来出摊了?现在城里都还好吧?平安就是最好的事啦。
但是现在这样随口的关心和问候也让他觉得难以说出口。他从前劝人,都说活着就好,什么都是浮云。人嘛,都得往前走。如今他自己重伤至此,还能轻轻松松说出“活着就好”吗?真能那样不放在心上吗?
热腾腾的汤圆端上来,氤氲的热气覆盖了两人的脸。因是第一个客人,出摊的婶子还给他们一人加了一个汤圆。
越尽山无话可说,那婶子竟然主动来搭话:“哎哟,您这腿没事吧?”
越尽山愣了愣,还没适应自己的新形象。
婶子忙说:“哎哟您别多心,我家也是。我原是和我家当家的一起出摊,他前几天,就那个大妖怪和越大侠打架的时候,住的太近了,不知怎么房顶突然塌了,他一下被砸坏了腿。害。”
越尽山低头看了会,艰涩道:“房顶塌了?怎么会。”
婶子苦笑:“那一片很多人房子都塌啦!我们家当家还好,也就断了腿,隔壁还有被砸中头的,当场就没了!不过没事,总比那大妖怪把我们都吃了好!现在又都好啦,一切都有奔头!你看我出来摆摆摊卖点吃食,我老头在家编筐子。”说着,她从锅子底下拿出一只竹编的小筐,问:“二位公子看看,这筐子编的可精致!要不要买一个回家?”
越尽山捏紧勺子,看也没看,勉强一笑:“编的真好,我买一个。”闻言,那婶子喜不自胜,连连感激。蛟龙默默付钱,什么也没说。
吃过早饭天色依旧没有大亮,两人到了城门处,这里已经聚集了一些要出门的百姓。这几天一直下雨,但是基本没人打伞,他们手上都拿着东西,能穿一件蓑衣已经很方便了。西子城富庶,但是这个点出现在这里的人显然不在富庶之列。老百姓起的早,都在这里等城门开。越尽山怀里抱着那个小小的竹筐,不知道在想什么。
雨一直在下,西子湖上面一点点涟漪此起彼伏,像越尽山此时难以理清的心。
等了很久,蛟龙似乎才琢磨出安慰的话语:“你不会还在想那个卖汤圆的人家吧?他家房子塌了和你没关系,你不出手他们全家都得塌。”
越尽山没有看他。他总是一脸笑意的样子,此时没有掩饰自己的低沉和寂静:“我知道。我救了西子城,付出了代价,没人可以怪我。”
蛟龙问:“那,为什么不高兴?”
越尽山低低一笑:“哪怕是我,也有时候觉得,代价太重啦。我只是一个人,我,我不是后悔,只是有点,伤心。”
蛟龙跟着问:“为什么伤心?”
越尽山静静看着面前的湖,还是黎明天色。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不喜欢读书,但是我爹娘觉得,要读书才有出路。他们很开心我能在读书上有一点天赋,所以更加压着我把这点天赋物尽其用。但是其实,我更喜欢往外面走一点。不是从房间到私塾,我想去更远的地方,我想更自由一点。所以我才练武。”
“我曾经在十几岁的时候,十三岁的时候,我们家的生意不好做了,父母每天愁眉不展。他们每天耳提面命,我们家就全靠我了。如果我没考中,那我们家就只能去死。”
“我考中了,我一步步考上去。我确实,真切的,放弃了我的自由。我想,人生总有比自己重要的人,总有比自由重要的事。”
“后来,我父母病逝。他们病重的时候抓着我,要求我发誓绝对要考上举人,一定要做官。但是弥留之际回光返照,他们又说,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
“你记不记得我娶,娶你的时候,我说我家产不丰,只剩一块金锁?家产累积要几辈人的努力,但是要散,我只用了一个月。”
“我老师说我生病了。我问他我是不是不孝顺,他说我只是病了。所以我踏入江湖,寻求,心药。我不知道怎么做,哪怕遇上了你,我娶了你,我按照我想象中的恩爱夫妻生活,但是最后还是一场虚幻。”
“但是我还有一个很好的身体。我一直在想,没关系,只要哪一天我从你身边溜走,我照样可以浪迹天涯行侠仗义。”
“我不后悔,只是这场战争,那个鬼修,确实斩断了我的所有可能性。”
蛟龙面色变幻,他的手紧紧抓着轮椅。雨骤然变大,泼水一样泼入了亭子。风吹动西湖水,惊涛骇浪。一只小鱼从水中飞出,落入越尽山放在脚边的竹筐。
越尽山微微垂眸,继续说:“我本来以为我很了不起,我没负过人,我想做的事我都可以做到。但是碰到同样的事,我好像还不如那个编竹筐的人坚强。”
“我,要怎样才能找到我的竹筐呢?”
一声雷鸣,西子湖边只留下一个轮椅。